序章 屠龙

　　祭坛顶，沈奇举起匕首狠狠捅下。
　　银血飞溅，那黑色怪物似蛇似龙，身上钉满十一根长钉，虽垂死挣扎，终动弹不得，遍体血痂扯出无数裂痕。
　　一刀。
　　两刀。
　　三刀。
　　怪龙头部，螺状巨口打着旋展开，一条紫色肉管从中射出，随后疯狂甩动。
　　那是怪物的舌头，沈奇停下动作侧身闪避，躲得慢了一步，胳膊被抽中，吃痛滚到祭坛边缘。
　　在他喘息之际，怪龙呜咽起来，一团狰狞丑恶之物，从祭坛周围黑暗中循声而至，如离骨皮肉，又似血肉苔藓，身上裹满尖刺与突起的血管，血管上不时裂开口子，其间露出无数沾着银血的眼球。
　　“妈的，蠕行皮肉果然在附近躲着”。沈奇心中叫苦，忙低下头不敢抬眼，单独对上这怪物，仅仅只是看见它就可能陷入绝境。
　　蠕行皮肉并没有发起进攻，它爬动到黑色怪龙身前包裹住舌头，身躯鼓动浑似颗畸形心脏，将血液泵出——比起干掉不速之客，吊住怪龙的命眼下更为着紧。
　　得到滋养，怪龙停下哀嚎，贪婪吮吸蠕行皮肉的血，浑身裂痕透出淡淡银芒。沈奇咬牙站起，右臂因疼痛不断颤抖，仍死死握着匕首。
　　不能让这怪龙缓过劲，他想着，身子已经冲向前。匕首砍在紫舌上，第一刀只划开道细微缝隙，于是第二刀、第三刀...蠕行皮肉想阻止，怪龙却加大力度，将它死死吸住。
　　紫舌破开口子，银色血柱喷涌而出，在两头怪物凄厉惨嚎中，沈奇挥着刀大笑起来。
　　匕首朝向怪龙头部，机械地刺入、拔出、再刺入，怪龙已没了声音，沈奇回过头，看见蠕行皮肉抖动颤栗，竖着细密尖刺高高立起，似乎下一秒就能让他四分五裂。
　　身上再挤不出半分力气，沈奇靠着怪龙尸体瘫在地上，所幸想象中的攻击并未降临，随着本体死亡，蠕行皮肉飞速干瘪灰败，雕像般凝固。
　　“终于弄死了”。沈奇大口喘息，口鼻间溢满银血的甜腻气味，余光瞟见匕首插在怪龙头里，他恍惚起来，只觉近日种种如同噩梦。
　　几天前，沈奇还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二十一世纪普通男青年，说手无缚鸡之力都太过客气，真要让他和鸡交手，只怕能被鸡撵着啄两里地。
　　谁能想到转眼之间，竟会独自潜入大山深处，拿柄小匕首和两个怪物生死搏杀。
　　一切要从那条爆料线索说起。
　　黄金周第二天，沈奇正两腿夹被睡得鼾声如雷，枕头旁响起一连串信息提示，将他生生拖出梦里。
　　睁开惺忪睡眼，沈奇看见领导点名让他负责条突发新闻，一想今天确实是自己值班，沈奇嘴里嘟囔几句国粹干起活。
　　这条新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网传三个大学生结伴登山不知所踪，目前还没有任何官方下场，也没有友媒报道出街，换句话说，努努力应该能抢个独家首发。
　　联系爆料人、跟当地核实报案记录，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沈奇完成快讯提交后台，想着已经有产出交差，自己可以摆烂摸鱼混一天。
　　稿子前脚交，去现场跟进救援的命令后脚就来了，虽然干记者这行出突发很正常，沈奇还是忍不住边收拾行李边絮叨，“屁大点事儿还要去现场，年末了没东西写是吧”。
　　几个大学生失踪的嶲州市，位于蜀地西南，第二级地势阶梯上。周遭群山连绵，古时原是联通滇、蜀的边陲重镇，但因当地土地贫瘠、地形险峻，且风俗特异，逐渐与社会发展脱节，成为有名的穷山恶水，近几十年才走出困顿泥淖。
　　沈奇三年前去过嶲州出差，采访位考出大山的大学生，彼时那学生所在村子刚修好水泥路，电线还没接通，有条件的家庭用电得自己买发电机，没条件的，譬如那个学生家，入了夜要么打手电筒，要么点蜡烛。
　　说来也巧，根据爆料人提供的线索，三个失踪大学生和他当年采访过的学生同校，登山前最后落脚的村子也是他去过那个。
　　在机场候机的空隙，沈奇给以前那采访对象打了个电话，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问到些什么，可惜运气没理他，电话始终没人接。
　　飞行期间玩不了手机，又忘记带上游戏机，沈奇靠着椅背直打呵欠，不知不觉沉进梦里。
　　这个梦他很熟悉，八九岁起就经常做。梦里沉沉夜幕、茫茫荒漠浩无边际，每次都要经历无穷空虚孤寂，走到濒临崩溃方可解脱。
　　虽然知道这黑色荒野没有尽头，沈奇也只能不断向前走，偶尔身旁擦过一两棵歪扭枯树，枯树枝桠细长尖锐犹如鬼爪，或抓或握，奋力撕扯着夜幕。
　　目力所及，不见山脊、丘峦，地平线与黑夜融为一体，几阵冷风，不时从遥远处裹着沙砾扑来，在他皮肤上刮出阵阵痛痒。
　　最开始梦见这里，沈奇恐惧过，后来他克服了恐惧，也好奇过，后来也放弃了好奇，而后是厌恶、焦虑、烦躁、绝望…
　　所有情绪都被磨平，连麻木也谈不上，他习惯了这个梦，仅此而已。
　　梦中岁月飘渺不定，现实里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甚至几十分钟，而在梦里，则是几天、几个月，又甚至几年、几十年。
　　沈奇知道，等到某个节点，他的自我会被黑暗和虚无吞噬消解，意识从平静、错乱再到无比微茫，梦便毁灭崩塌，把他狠狠抛向清醒。
　　在他预期里，这次本也该一样。
　　凭直觉选个方向拾步往前，沈奇主动放空所有杂念，配合梦溶解自己。
　　没想到梦发生了变化。
　　悠悠黑暗深处，一抹红浮现，不断流动变化着，在赤、朱、绛、粉间跳跃，时灼时暗，难以言表。
　　他愣住了，心里浮现种古怪直觉，自己应该冲向那抹红，又应该拼尽全力远离它。
　　踟蹰难定间，压迫感山崩海啸般涌来，脚下黑色旷野骤然开裂，沈奇只觉意识无止无休坠落，迎面撞上许多散碎场景。
　　幽深洞口内黑白怪物互相呼唤，山林中墨绿色血肉蠕动沸腾，成群结队狰狞魔影似人似畜，半透明神秘几何体在深渊下亘古长眠……
　　跌出梦境前，他依稀听见有人附在耳边轻声细语：
　　“醒来，或永坠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