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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云对于戚川的感情很复杂。
盼他长大,又怕他长大。
她恨不得永远紧紧搂着戚川,一辈子给他遮风挡雨。
怎么可能?小家伙要长大的,要飞走的。
她知道。
戚川脸上的小肥肉很快消下去,圆胖胖的小手,肉滚滚的胳膊腿,全都不见。
他开始竹子拔节一样顽强地生长。
他开始……晚上起来偷吃东西。
和当年戚遇山一样。
戚风带着戚遇山出国一走三年,戚云开始还担心戚遇山一走她收拾不了戚川。
少了个镇压戚川的,戚川没干劲调皮捣蛋。
架该打还打,他自己能善后,处理得漂亮。
等戚云发现他怎么变高了,戚川已经成为一个小少年。
三年到底长不长?戚云恍惚。
戚风发来的电报报喜不报忧,戚遇山成绩不错,今年考上索邦大学。
戚风做助教结交很多人,经人引荐发表不少论文,戚遇山上大学之后他可以考虑继续深造。
有戚遇山在,戚云不担心戚风。
她不得不开始想戚川什么时候出国——国内实在不太平。
民国十七年张作霖被炸死,十八年美国经济突如其来跳水,全世界都大萧条,波及国内。
国内倒是实在没啥好跳水的了,本来就在泥塘底,再糟也糟不到哪里去。
国府依旧热闹,忙着内讧。
蒋中正和汪兆铭恩恩怨怨拆扯不清,蒋中正还得忙着讨伐阎锡山绑架胡汉民。
戚云无意间看报纸,戚风竟然掺和到国民党改组派里去。
蒋中正正式成立南京政权,陈公博跑法租界里天天骂蒋中正独裁。
戚风专门发电报跟着他一唱一和鼓吹“民主”。
戚云急得上火,发电报去骂他:作死呀你!
戚风没有回复。
他和改组派打得一片火热,和南京的关系竟然也不差。
人在法国,名在中国。
各方张嘴闭嘴“戚先生”,哪儿都有三分面子。
怎么经营出来的!戚云有点害怕。
上一个名声显赫的戚先生是他们的父亲,盛名之下不得善终。
她一宿一宿睡不着。
戚风看上去是个无党派学者,专注“民主”无可厚非。
陈公博那一套也的确诳了一群知识分子,替他充当刀笔吏。
这些人中是不是钻营,是不是真的天真,就不晓得了。
戚云瘦得一把骨头,陷在沙发里。
戚川提着书包带远远看她:“姐,你还好吗?”
幼时的戚川早跑过来钻进她怀里亲亲摸摸一顿,逗她笑一笑。
现在的戚川正在长大,离她越来越远。
戚云心里一酸:“你那个大哥呀……”
戚川显然也看了报纸:“大哥……说得其实都挺对。”
戚云眼睛发红:“不是对错的问题。我就巴望着他能专心做学问,他非要蹚浑水。那些人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你大哥一介书生,非要跟一群鬼为伍……”
戚川挠挠头发。
他现在会开锁,悄悄溜进大哥书房看书。
翻来翻去有大哥的批注,有小山哥的批注。
大哥多写中文,工整润丽。
小山哥多写法文,花哨流畅。
他们俩在书上隔着许多年聊天,孜孜不倦在戚川眼前晃。
他们懂得多,所以同在另一个世界。
戚川努努嘴:“大哥……肯定有理由。”
戚云掐着太阳穴。
戚风这几年的确混得风生水起。
他交友广泛,所结交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最了解戚风,戚风就是他们想像的人。
古兰教授简直当他是自己弟子,杨堃拿他当交心知己,欧内斯特经常跟他聊经济问题,认为他在经济领域非常有天分。
陈继烈……陈继烈和他走得最近。
他早就知道陈祖燕和戚风什么关系。
往下的事顺理成章,戚风如此人才,当然要为党国效力。
陈继烈是国民党驻法国总支部的常务委员,得了陈祖燕的特别指示,民国十七年发展戚风入党。
陈家兄弟如今陷入窘境,深感没有可信之人。
所以,他们要一力培养自己的心腹。
戚风太合适了。
戚家正在不可阻止地滑向深渊,需要有一棵大树靠一靠。
信仰是扯淡,利益才是永恒的。
戚遇山有一段时间,经常看到家里有形形色色的人。
这里不再是大哥和他干净舒适的小家,整个儿地成了会客厅。
陌生的人,一宿一宿激烈地争论,烟熏火燎的雪茄烟气,戚遇山第一次看见戚风旁征博引地打官腔。
打得非常好。
硕士文凭考试之前,戚遇山很久没有见到苏珊。
苏珊身体越来越不好,老太太骄傲,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病态,硬挺着梳洗打扮。
她梗着脖子咬着牙拼命拒绝自己的衰老,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优雅。
戚遇山不忍心叫她苦熬,很少再提出到白莱果广场坐着。
考试之前,苏珊还是出来了一趟。
穿着夏裙,涂着口红,拄着手杖,戴着阳帽。
戚遇山用波兰语跟她聊天,这是她遥远陌生的乡音,他希望她能开心。
戚遇山研究波兰,无意间发现第一个将中国的科技文化成果介绍到西方的传教士是波兰人。
卜弥格,原名米哈乌·博伊姆。他曾经作为南明王朝的使者,跑去罗马向教廷求救,罗马教廷现在还珍藏着明朝末代皇后,致教廷的求救信。
戚遇山觉得奇妙。
他讲给苏珊听,笑道:“研究历史有个好处,兜兜转转总能找到久远纠缠的缘分。咱俩的缘分那么久之前就有了。几百年前波兰传教士为了中国皇帝历尽生死,几百年后我坐在这里讲给你听。”
苏珊笑一笑。
戚遇山心里发酸,并不让老太太看出来。
他很敬爱她,又同情她。
苏珊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多好的年纪。”
戚遇山微笑。
“最近我一直梦见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三年,最后告诉你一点我的人生经验吧。你如果有爱的人,不要耽误。”苏珊攥着手杖,面容宁静,“千万不要耽误。因为人的一生……一下就过完了。”
戚遇山愣愣地看她。
苏珊终于挺不直腰背,佝偻起来。
她低声嘟囔,怎么这么快呢?太可怕了。
白莱果广场夏天很热,太阳晒得肆无忌惮。
老太太站起来:“太热了。我要回去了。”
戚遇山起身,目送她离去。
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会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之后的很多年,戚遇山一直在给她写情书。
她没有回过,不知道收到与否。
那天,她自我介绍,苏珊·马蒂诺。马蒂诺是出生姓。
戚遇山考完试,意料之中考上索邦大学,戚风的母校。
戚遇山很平静,也很愉快,开始着手收拾东西。
戚风看他的背影——长得非常高了。
十八岁的年纪,已经是个成年男人。
“你在做什么?”
戚遇山里外忙着:“先动手收拾着,到时候不紧张。”
里昂到底住了三年。
戚遇山觉得用心经营一个家?就仿佛一株树的扎根生长。
水质土壤终于适应,搬家就相当于连根拔起。
可是对于搬去巴黎他是期待的,他爱里昂,但巴黎是希望。
“不用收拾我的冬衣。”戚风很平静,“我不去巴黎。”
戚遇山睁大眼睛:“为什么?你不是得了欧内斯特·拉布鲁斯教授和阿尔贝·阿夫塔利昂教授的邀请?”
戚风手里拿着一封信,看了一眼,面容冷峻:“只有你自己去巴黎。今年我不打算去巴黎。”
戚遇山从来没想过和戚风分开,他急道:“为什么?那咱们怎么住一起?”
“为什么一定要住一起?”戚风反问他。
他站在戚风床前叠衣服,戚风站在门口。
戚遇山恐怖地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竟然如此遥远,他扔了手里的衣服,在瞬间内决定破釜沉舟,大踏步走向戚风:“大哥……”
“站住。”戚风指着他脚下:“站住。”
戚遇山不听,依旧抬脚,戚风怒道:“站住!”
戚遇山记忆里戚风第一次动怒,他愣在原地。
“你自己去巴黎。你自己去看看世界。世界很大。”
“可是你怎么办?”戚遇山眨眼,“你怎么办?”
戚风笑了。
他笑着看戚遇山:“现在雇一个小女仆,有多便宜你知道么?”
他顿了顿,硬声道:“你想给我做一辈子饭?可我不需要啊。”
戚遇山愣愣地睁着圆圆的大眼睛。
戚风放轻嗓音:“听话,看看外面。找找你自己的世界。你要去巴黎,接下来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你将会用一生来开阔自己的心胸和视野,这是多棒的事情。”
“可是大哥……”
戚风轻笑:“这三年多得你照顾。你该离开了。”
房子租在佩哈什火车站附近,一直没搬。
戚风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临。
戚遇山当天就拎着箱子去佩哈什火车站,买一张去巴黎的火车票,然后远离。
家里的钱基本上都让戚遇山带走。
戚遇山没说什么,飞快地跑下风。
戚风站在窗边看戚遇山拎着箱子的身影,仿佛以前三年中每天早上看他去上学。
戚风专注地看,直到再也看不见。
戚风太阳穴一跳,一柄锥子插进来。
他捏着鼻梁弯下腰,脑子里轰鸣着杂乱无章的片段。
童话说,“这枚小小的种子到了应当的时刻,便会开出花儿来,成为一首诗。”
童话说,“美与善,在传说和歌谣里获得永恒。”
戚风咬着牙从左手边的抽屉里拿出阿司匹林,干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