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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风收到指令：同意去里昂大学院，观察里昂学界共产主义发展。
“需要我开始发展工作吗？”
“不必，在新的指令下达前，你必须保持静默。”
“只是观察？”
“是的，只是观察。记住，一切指令的大前提只有一个：你，‘绝不可暴露’。”
“是。”
对方伸出手，犹豫地在戚风肩上拍拍：“这五个字是乌鸦同志亲自下达。”
戚风一愣，立刻道：“坚决执行。”
法国四月的春日是手风琴的旋律，软风跟着阳光轻快地踏着音符跳跃。
高个子青年穿着得体，走在大学校园漂亮的庭院里。
他一路打听，走到秘书处，向秘书询问古兰教授是否有告诉她们今天有约。
“啊，今天有个戚先生。”戴着眼镜，瘦而严厉的上年纪的女士简直是每个大学秘书处的标配。
她把眼镜拉到鼻尖上，仰着脸看行程记录本，然后低下头从眼镜上方看青年。
英俊的青年让她心情不错：“您是戚先生？”
戚风微笑：“是的。”
戚风敲门，门里面字正腔圆地：“请进。”
他忍着笑，戚遇山听不出来，总以为黄河以北全是京腔。
其实这位先生是标准的“津腔”。
戚风的天津同学的口头禅，“介倒霉孩子。”
介倒霉先生似乎以前是个外交人员。
天津开埠，成为天子脚下的“小外国”，竟然比BJ还要自由繁华一点，混津门地界儿的外国人更多。
戚风打开门，老先生戴着眼镜在写东西，也没抬头看他：“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戚风接道：“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古兰终于愿意抬头看戚风一眼，神情微微惊奇，大概意外对方的身高超出他的估计：“请坐。”
戚风解开西装扣子，坐在古兰教授对面。
老头子不笑的时候很严厉，还有点凶凶的。
戚遇山跟他形容过，所以他有心理准备。
古兰教授兴趣缺缺。
中国助手一直在让他失望。
年轻人们张嘴拿破仑闭嘴伏尔泰，不说《易经》，问《论语》都一问三不知。
既然如此，何必非用中国人。
戚风神情温和，一直微笑。
古兰教授用钢笔顶一顶眼镜：“十哲你最欣赏谁？”
戚风笑答：“宰予。”
古兰教授终于正眼看他：“为什么？”
“他是个比较有……叛逆精神的人。有的时候，叛逆精神代表着开拓进取。”
宰予说父母死了守孝三年根本没用，耽误活人生产生活。
孔夫子愤怒：只守孝一年，你安心么？宰予说我安心。
宰予白天打瞌睡，孔夫子骂他朽木不可雕。
孔夫子说为了求仁可杀身成仁。
宰予说行啊井里有人您跳吗？孔夫子当然不能跳井。
其实宰予够给孔夫子留面子，毕竟当年老夫子母亲去世儿子孔鲤来得也挺快，根本没过三年。
古兰教授高兴了些：“我比较喜欢他的一句话，‘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戚风点头：“我比较喜欢他是因为，孔夫子在跟他对话的时候，才更像‘老师’，老师对付顽皮学生，而不是神格化的‘至圣先师’。”
古兰先生终于笑了，笑得很和蔼：“你……很有趣。”
他用钢笔点一点笔记本。“哦还有……听说你对古典音乐和京城文化都有些了解？”
戚风点头：“有一些。”
古兰先生在研究中国古典音乐史，中国的减字谱工尺谱令他头疼，跟天书一样。
他站起来：“请跟我来。”
戚风起身跟着他，进入里面较小的套间，里面摆了很多中国乐器。
其中一架筝琴，真正的古董。
古兰先生一筹莫展：“你对它有认识么？”
戚风低头看：“筝。”
古兰先生等下文。
“以前是兵器来着。”
古兰先生瞪大眼：“什么？那要怎么用？”
“竖起来，砸人。”
“……”
“别介意，我没在说笑。”
戚遇山在家大扫除，趁着阳光好……也不能干什么。
不能把衣服被子晒到外面，邻居看了要敲门的。
他把所有脏衣服收集起来堆在大浴缸里，然后换床单归置东西掸灰扫地，干劲十足地整理他和戚风的家。
一边忙一边心里嘟囔，大哥千万加油别丢脸。
戚风说话很有意思。
一个人说话有意思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幽默的智慧需要十几倍几十倍的知识积累。
古兰老教授很喜欢听他不紧不慢地说话，拉着悠扬的又傲慢又友好的，在皇城根上讨生活特有的长调儿。
戚风聊关于BJ的一些风土人情。
古兰一直很遗憾在BJ呆的时间不够长，终于抓到半个北京人让他很稀罕。
“东岳庙的匾——善恶有报。太和殿的匾——无依无靠。”戚风笑道：“研究这些歇后语，其实能反应出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东岳就是泰山，中国一些神话传说里泰山掌管生死。太和殿的匾用来放皇帝的遗诏，规定谁是下一任继任者。这话大概是说，皇帝一死，这匾就被摘下，对着惶惶的臣子们。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一样无依无靠。”
聊BJ，就聊到京剧。
聊到京剧，一路说至昆曲，昆曲是宋末明初的“南戏”四大腔“海盐”“余姚”“弋阳”“昆山”之一。
有南戏就有北曲，元杂剧北曲四大套。
最有名的北曲曲师是个南方人，叫顿仁，在他的影响下发展出“南曲北调”和“北曲南调”。
戚风说书一样逗着古兰教授往下听。
他的口才确实强悍。
语调平缓，用词直白，愣把人撩得心潮澎湃，一猛子扎进历史的湍流里，淹死拉倒。
古兰教授拍板：“您打算什么时候来上班？”
戚风有些不好意思：“这一次我破釜沉舟，直接就把工厂的职位辞了，就想来您这儿，任何时候，明天都可以。”
古兰教授很高兴：“我最近在做一项把减字谱工尺谱翻译成五线谱的工作。您有把握吗？”
戚风山惶山恐：“减字工尺和五线谱都没有问题，但需要用到您的筝。我以前读过《太和正音谱》，如果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古兰教授一听，有点怅然：“朱权先生。他是位尊贵的国王，也是位优秀的学者。”
欧洲人对“国王”“皇室”有点天然的敬畏，古兰先生看来也一样。
正聊着，古兰教授办公室外面有人大笑，来人没敲门，一把推开：“嗨莫里斯。”
戚风起身，看见进来个瘦小的小老头。
个子不高，精力充沛，红色的脸膛像只火苗跳跃的小火炉。
“年轻人，您是第九个来应聘的了。莫里斯，你打算用他到什么时候？”
“莱格里斯，你应该敲敲门。”
小老头坐到一边的沙发上：“下次一定敲。哦年轻人，你是哪里毕业的？”
戚风微微趄身：“我是索邦大学毕业的。”
“谁是你老师？”
“萧瓦先生。”
小老头乐：“这个老不死的！”
“老不死的”四个字是中文。
古兰教授清嗓子：“莱格里斯，我向你介绍……”
小老头打量戚风：“你是学经济的，很好，学经济有什么感想？”
戚风苦笑：“很多人认为学经济金融的就有钱。”
小老头打雷一样大笑。
戚风震惊于他的肺活量，小老头闭上嘴，正色：“你不错，我正好也是经济系的教授。你随时可以来听听课，我想知道萧瓦的学生如何。”
古兰教授插不上话：“你们……”
小老头踮起脚一捶戚风肩膀，一阵风刮出去。
“……啊。”戚风说。
古兰教授和戚风又聊了聊。
戚风来自上海，古兰教授笑：“东方明珠。东方……什么时候明呢。”
“我们都期盼……东方之既白。”
戚风回家，戚遇山正撅着屁股洗衣服，嗨呦嗨呦兴高采烈的。
戚遇山听见声音，直起身，用手腕子一抹鼻子：“怎么样？”
戚风笑着看他：“明天去上班。”
戚遇山跳起来抱住戚风：“大哥你真棒！”
戚风挽袖子：“我帮你洗吧。”
戚遇山往外推他：“你去准备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第一天上班不要出岔子。”
“什么第一天上班……我在工厂里……”
“那不算。”戚遇山眼睛亮亮：“太好了，下一步就能当教授了！”
戚风咳嗽：“你给我的压力有点大啊亲爱的弟弟。”
戚遇山继续撅着屁股洗衣服：“那就转化成动力！”
戚遇山洗完衣服，戚风到底还是帮上忙，他帮着晾。
不能晾出去，只能晾在屋里靠窗的地方，下面摆着脸盆接滴下的水。
风一拂，清香凉爽的气味充盈屋子。
家的味道。戚风一边晾一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