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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末,大雪。
戚遇山去办居留,排队排了一天。
工作人员都有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人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审视这些未来的社会不安定因素。
戚遇山勉强是从法国殖民地来的,因此审材料的时候容易了些。
队伍里还有中国人,操着不知道哪里的方言,似乎是材料没过关,被法国人大声呵斥,他好像还没听懂。
等戚遇山办好,却找不着他了。
印象里只是个沉默细瘦的侧影,衣着局促,神情局促,因为他的国家整个都很局促。
递送材料完毕,还得等警察局进一步审阅,通过了把居留卡寄到家里。
临时扯了张纸给戚遇山,证明他的居留在办。
戚遇山把纸张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出门一看,漫天大雪。
戚遇山在上海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气势汹汹遮挡视线。
街上有行人在走,被雪花剪辑成一帧一帧的动作定格。
晚饭还没有准备,戚遇山很焦急。
不知道办个居留如此麻烦,他应该早把菜买了。
经过对比,水果蔬菜店还是贵。
今天正好是集市日,戚遇山打算多买一点土豆酸菜囤着,反正冬天坏不了。
戚遇山站在门口,看看表,四点。
再晚集市估计就关门了。
他把心一横,扶起斗篷的帽子,冲进雪里。
他硬着头皮走了两步,惊奇地发现下这么大的雪反而不冷。
不是上海那种雨夹雪,落到身上就是小雨滴。
飘飘扬扬的羽毛柔软地落在他的黑色大衣上,撒娇一样。
没有风,只有雪。
戚遇山心情愉快,蹦蹦跳跳地往集市走,心里祈祷千万要赶上。
戚风在附近工厂找了个事做,干财务。离得远,坐火车早出晚归。
戚遇山觉得戚风跟他待在里昂就是浪费时间,大姐希望戚风能够专心研究学问,成为学者,不知道戚风现在在法国专门给人算账。
戚风看着戚遇山的小表情觉得有趣:“那么我应该去哪儿?”
戚遇山认真:“去巴黎,去巴黎的大学继续学业,然后当教授,当学者,著书立传,什么什么。”
戚风笑:“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你对我要求蛮高。”
戚遇山鼓鼓腮帮子:“大哥就是这么优秀。”
戚风发现以前大约是戚川太调皮,没把戚遇山显出来——这也是个孩子呢。
“死读书没什么意思,我觉得现在社会实践也很好。你说呢?”
戚遇山揣着手在雪中漫步,心里郁卒,深恨自己还是不够努力,快点入学努力念书,不要让大哥在里昂如此浪费时间。
戚风和巴黎没有断掉联系,一直有书信来往。
他的教授萧瓦先生一直很喜欢他,希望他再去深造,话说回来有一些基础工作经验也不错,顺便寄了些书给他。
戚风写了一些关于上海经济研究的论文寄给萧瓦先生,还没有回音。
戚遇山叹气。
在雪地里走得久了,没呵气了。
戚遇山跑到集市,还没关门。
他买了一些土豆牛肉还有德国酸菜。
他爱死德国酸菜了,炖肉刚刚好。
在国内听说法国肉菜便宜——也没那么便宜嘛!
戚遇山看着一枚枚的价格插牌,深感上当。
然而戚风非常计较口感,肉质稍微差一点就不吃,自己坐着生闷气。
哦还有咖啡。
咖啡不能在集市买,戚风说死也不会喝的。
就不能勤俭节约一点吗!这时候摆什么少爷架子!
戚遇山嘟嘟囔囔挑菜,他旁边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姑娘一直用温柔美丽的眼睛看他。
可是他挑得太入神,完全没注意。姑娘对着他轻声道:“考恩尼奇瓦~”
戚遇山吓一跳,左右看看,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亚洲人。
那法国小姑娘一直对着戚遇山笑,又重复了一遍。
戚遇山确定她是在跟他说话,没什么表情:“您好,小姐,我是中国人。”
小姑娘弯着眼睛:“哎呀,你一点也不像中国人呢!”
戚遇山惊异,他哪里不像中国人了?
对着女士他不能不礼貌,只好微笑:“我的确是中国人,小姐。”
这一场小小的“艳遇”令戚遇山心情跌落山崖,即便在大雪天买到了便宜的青菜还是没让他高兴起来。
他抱着食物往家走,上半张脸陷在斗篷的帽兜里,嘴紧紧绷着。
戚遇山到楼下,抖抖雪,打开信箱。
都是戚风的信,夹了一封戚遇山的。
银行寄来的支票本本!戚遇山一阵激动,把所有信塞进大衣口袋,关上信箱,上楼。
戚风还没回家,戚遇山忧虑他今天似乎没拿伞,脱掉大衣系上围裙准备晚饭。
戚风肯定不做饭,毫无疑问。
除了刚到法国那一年没有生计的确是穷,之后有钱了要么去餐馆,要么一顿沙拉法棍解决。
戚遇山发现了他大哥最伟大的地方:哪怕吃沙拉吃死,也绝对不下厨房。
切。
就该让你继续吃沙拉法棍。
跟我矫情起来没完,还讲究“口感”。
戚风进家门的时候一阵炖肉的香气。
这香气温暖了他饥寒交迫的内心。
家庭里的饭菜香和餐馆里的完全不一样。
餐馆的饭菜香客气疏离:您好,欢迎就餐,您要什么?
家庭的饭菜香气是一种恼人温柔的唠叨:回来啦?脱衣服洗手来吃饭!
“今天吃土豆炖牛肉,有德国酸菜。我特别去唐人街买了大料桂皮。”戚遇山系着围裙拿着勺子,非常老练地在厨房忙,头也没回。
那脚步声一听就是戚风。
“居留的材料递交了?”
“交了,很顺利。”
“心情不好。”
“没有呀,我买到生菜了。”
“不是,的确不好。在外面遇到什么了?”
戚遇山摆盘,铺上雪白的米饭,盖上土豆牛肉,漂漂亮亮。
一人一份清水焯生菜,戚遇山严肃:“生菜必须吃掉。大哥你不是戚川,对吧?”
戚风穿着浅灰毛衣,坐在温暖黄色的灯光下,眉眼都是柔和:“今天遇到什么了?”
戚遇山坐在对面,低头扒了几口米饭。
“有件事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把我认成日本人?好几次了。”
戚风尝了尝牛肉,柔软弹嫩的肉和完美调和的汁刺激了他的口腔。
戚遇山越来越会做饭。
“并不是真的认为你是日本人。那是在夸你。”
戚遇山发愣:“啊?”
“说你是日本人是在抬举你。”戚风不再解释,沉默吃饭。
戚遇山难过地低着头,面有悲怆:“可我不是日本人。”
戚风没说话。
“大哥你也被这么说过吧。”
“有。”
“他们傻的吗?日本人有你这身高吗?”
戚风轻笑:“你知道,这不是身高的问题。”
戚遇山眼圈似乎发红,戚风没说什么。
吃完晚饭,戚遇山洗碗,窜到戚风床上。
戚风的房间大,兼了会客室的功能。
萧瓦先生寄给戚风的书戚遇山也看,看不懂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大哥我以后也研究经济怎么样。”
“行啊。”戚风漫不经心地拆各种信件。
账单归类,一会儿交给戚遇山。
友人的寒暄客套归类,看看就扔。
还有这个……这是美国寄来的。
寄信人是陈祖燕,竟然还是航空信件。
开头就是:钧为兄见字如晤。
戚风没字,林先生请辞的时候他没到二十,而且林先生好像也没打算给他取字。
“就是个称谓,现在左一个汤姆右一个吉米,你自己随意,要不找你爹给你取个。”
戚贺东去世,戚风都没到取字的年纪。
所以在和戚风差不多年纪的人里,只有他自己没字。
他就自己开玩笑一样取了个,钧为。
意在君子有所作为。
陈祖燕要回中国,随侍蒋中正。
问戚风有没有打算。
戚遇山盘着腿坐在床上看大部头看得正高兴,突然听见戚风郑重的声音:“以后当个学者吧,好不好?”
戚遇山抬头看戚风。
大哥深深地望着他:“当个真正的学者。大姐一直期望咱们戚家能出一个学者光宗耀祖。”
怎么突然……戚风很少如此直接表露对戚遇山的要求,他一般不干涉他。
现在的气氛很凝重,几乎称得上嘱托。
戚遇山下意识点头:“好的呀……”
戚风手里捏着信,笑笑:“那就好。”
那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