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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宇冬端着两碗饭，穿过一层层屏风，缓缓向前走，这处不大的酒馆内，却有间建得如此深的屋子。
不用多说，里面坐着的一定是位大人物。
穿着最后一道屏风，宫宇冬终于看清了这位铁老爷子的相貌。
须白皆白，红光满面，身岁当然很大，身子却很愧悟，感觉他再打十年的江湖都不成问题。
他仰面而笑，即使面色不严也有三分威气，一看就是坐头把交椅，善于发号施令之人。
此人不是铁无双那还有谁能是？
宫宇冬对铁无双拱拳道：“方才得知铁老爷子在此，晚辈特来拜访。”
铁无双捋着胡须，上下打量着宫宇冬，笑道：“是要我要请你来。”
铁无双说的没错，一个人若是点了一个桌子好菜，却不动筷子，那他多半是在等人。
铁无双伸手道：“坐。”
宫宇冬神色不动，望着面前一桌好菜，道：“如果这一桌菜也是铁老爷子做的，请恕晚辈不敢入座。”
铁无双笑道：“老夫闯荡江湖多年，没学会做几个菜，放心吧，只有你手里这两碗饭是我做的。”
宫宇冬将两碗饭放在自己和铁老爷子面前，方敢坐在座位上。
宫宇冬陪笑道：“常年跟江湖打交道也有好处，永远不缺饭吃，走哪儿都有人请客，而且种类多样，喜宴和鸿门宴都有，不怕人挑食。”
铁无双来了兴趣，道：“那宫少侠，猜猜我这是什么宴。”
宫宇冬道：“铁老爷子请的宴，什么宴都值得一去。”
铁无双呵斥道：“你这年轻人，铁某让你猜猜是什么宴，拐弯抹角的，比老江湖还精。”
宫宇冬致歉道：“老爷子，方才和几位客人说话，还没缓过来。”
铁无双道：“我不喜欢那样指桑骂槐的说话。”
宫宇冬附和道：“这种话刚说时觉得挺顺口，过上几年就烦了。”
铁无双纵声笑道：“同样，被叫上几年的三湘盟主，也会厌烦的。”
宫宇冬道：“的确，没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铁老爷子。”
铁无双并没有高兴，因为这是句恭维话，可他又并没有生气，因为这也是句实话。
铁无双望着宫宇冬身边别的那条黑布，道：“这是你的武器。”
宫宇冬道：“是。”
铁无双道：“拿来我看。”
黑布掀开，宫宇冬恭敬地递出锏。
一把奇异的锏，似剑非刃，似锏非节，四边棱角分明。
铁无双将锏横握，在烛火之下细细察看，不禁问道：“什么名字？”
“毋锋锏。”
铁无双在听着。
“五年前的我没有名字，只有一把剑，我就叫无锋剑。现在我有了名字，丢了剑，但我只丢掉了剑。”
“剑的名字，丢了名，却留下了声，于是我便取了齐谐的音，把我过去的音，留给了我的武器——毋锋锏。”
铁无双问道：“叫作毋锋锏，那它到底有锋还是无锋？”
宫宇冬笑了笑，道：“说不请，因为有锋无锋，在于人，不在兵器。”
铁无双叹息道：“老夫纵横江湖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
宫宇冬道：“世间武器，本就千奇百怪。”
铁无双道：“不，我说的是你，而不是你的武器。”
宫宇冬的眼睛上抬，那纯黑又混浊的眼睛里似乎藏着许多故事。
“武器因人而成名，而不是人因武器成名。没有见过武器，是因为没有见过武器的主人。”
铁无双问道：“你使用这种武器，还要思考要不要杀死他人，岂不是给自己徒增负担？”
宫宇冬道：“不会。”
铁无双道：“为何？”
宫宇冬举酒平视道：“因为我杀不杀人，在握锏前就已经决定了。”
铁无双拿起了锏，挥舞几下道：“确实是一把好锏。”
宫宇冬道：“我原本还有条顶好的鞘。”
铁无双道：“鞘呢？”
宫宇冬低头小声道：“因为穷，我早卖了。”
铁无双停住，不禁笑了。
宫宇冬笑着说：“锏这种武器，本身就不用鞘。”
铁无双道：“因为它割不伤自己。”
宫宇冬道：“而且在我这里，不用鞘它也不会生锈。”
铁无双将毋锋锏还给宫宇冬，道：“因为你的锏经常被磨。”
宫宇冬道：“敌人的武器会替我磨的。”
铁无双道：“你这算不算是将自己的武功虚实告诉了我？”
宫宇冬道：“算是。”
铁无双举杯笑道：“将自己武功的虚实告诉了他人，即使他人不是朋友也可以成为朋友。”
宫宇冬道：“我的武功不怕被人知道，也很少人会知道。”
铁无双道：“也许你的功夫并不在成名。”
“有人练功求名，有人练功求利，有人练功只求一时之名。”
宫宇冬道：“我现在只想退出江湖，做一个小镖师。”
铁无双道：“所以你既不想杀人，又想退出江湖。”
宫宇冬认真道：“我先前只放纵了三年，所以这俩件事才比较简单。”
铁无双道：“这两件事越老越难做。”
铁无双爱才，所以他才敢将女儿嫁给十大恶人之一的李大嘴。
现在，他面前这个二十五岁的晚辈，竟然想做江湖上最难做的两件事。
不杀人和退江湖。
他真的喜欢面前这个孩子。
铁无双叹息道：“我若是还有个女儿，一定会让她嫁给你的。”
宫宇冬附声道：“可惜您只有一个女儿。”
多年前，铁无双欣赏李大嘴的才华，便让李大嘴倒插门，娶了他女儿。但铁无双的女儿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发展到了最后，不知为何李大嘴杀了自己的妻子。
铁无双怒道：“李大嘴也是个很能干的人，可却是个死没良心的人，我遇到他时，一定要宰他。”
宫宇冬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但别人的家人，他不敢评论。只是拿起酒杯，喝上一口，就放下。
铁无双大声道：“男子汉怎么喝酒还跟个娘们一样。”
宫宇冬听闻，举杯一饮而尽。
谁知宫宇冬突然道：“别人请我喝酒我不来，这是很不礼貌的事。”
铁无双道：“你要还有什么事，就直接说。”
宫宇冬听闻，默等半刻，缓缓道：“其实我并不想来喝这杯酒。”
铁无双厉声道：“是因为我的酒苦，还是因为我的酒有毒？”
宫宇冬道：“因为酒中之谈只有两种，一种是找人办事，一种是帮人办事。”
铁无双皱眉道：“你怕老夫找你办事？”
宫宇冬道：“不是这个原因，是另一个原因，其实铁老爷子已经替我说了。”
“我说过的？”铁无双沉思，然后说道，“你不愿成名。”
宫宇冬道：“和铁老爷子喝了酒的，就算是死人，也够江湖人谈论半个月的。”
铁无双道：“你现在已经和我吃过饭，喝了酒。”
宫宇冬道：“只要铁老爷子不说，也不帮我忙，别人是不知道我和铁老爷子吃过饭的。”
铁无双皱了皱眉。
宫宇冬笑笑，道：“我真的不想出名。”
“因为我若是一个没有多少名气的人，就很难惹上那么多麻烦。”
“只有不出名，才能退江湖，才能不杀人。”
铁无双突然笑道：“想不到铁某暮年，竟能找到一个二十多岁的晚辈谈谈心。”
铁无双道：“可即使是不想出名，你也得想着活下去。为什么还要押这躺镖？”
宫宇冬笑道：“谁不想在退出一件事前，再最后疯狂一把。”
就像文人要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后，才肯封笔。江湖人不在最后干一件大事，能肯退出江湖？
铁无双默然半刻，倘声笑道：“如的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宫宇冬笑道：“见不得多大。”
铁无双停下笑声，目光对向宫宇冬：“铁某将你请来，你当真不要铁某做哪怕一件事？”
宫宇冬道：“方才铁老爷子不是帮过我了么，若不是因为铁老爷子，方才那两人已经动手了。”
铁无双道：“你用不着骗我，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两人已经死在了这里。”
两人举酒对酌。
宫宇冬道：“听说近些日子，江湖的风声不是很好。”
铁无双叹道：“最近武林不知为何，到处都乱得紧，尤其是江南。”
宫宇冬沉吟着，道：“所以铁老爷子才赶到江南。”
“老夫作为三湘盟主，的确是不该参与江南之间的事。”
“冮南之事，理应由江别鹤管制说和，但他一人难堪各务，老夫也是无奈闯入他人住处。”
宫宇冬道：“难道您就不怕被江湖人诟病？”
铁无双大笑道：“不怕，就算被人诟病也无所谓？”
“为何？”
“就允许你个晚辈退出江湖，老夫就不能慢慢将江湖交给后人吗？”
英雄就是英雄，老了也是老英雄。
现在宫宇冬才明白，为什么铁无双能当三湘盟主。
就是因为有铁无双这样的人，大多数江湖人才能够活着。
宫宇冬低头，怎么也不肯开口。
铁无双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宫宇冬指着带来的两碗饭，笑着道：“因为饭已凉了。”
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很高兴。
人一心情好，喝的酒也会多些，他们喝得也同样高兴。
暮色更浓，清晨更清。
第二天，宫宇冬就动身押镖，赵庆航将镖送到宫宇冬手中。
是个小盒子，一只手就能摊开，不过分量却很重。
宫宇冬笑笑：“是个小物件。”
赵庆航道：“宫大侠嫌小么。”
就像人瞧不起太容易得到的物件，押镖的人也不瞧不起容易押的镖。
可现在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宫宇冬的这躺镖好押。
“不，小点好，太大的东西带着也麻烦。”宫宇冬微笑道。
宫宇冬知道这阵仗，他押的东西绝对不会是镖银。
不是因为镖银值钱，而是因为跟这东西比起来，镖银根本不值得一提。
“去哪儿。”宫宇冬说得很轻松，像去游山玩水一般。
赵庆航道：“向西北走约四百里，天井湖附近，找一个称作荆老板的人。”
“西北。”宫宇冬又笑了笑，道：“我还未曾与赵公子讲过，我正是从西北来的杭州。”
宫宇冬刚到杭州，便重返来时的路，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赵庆航将小盒递向宫宇冬，宫宇冬接过，可赵庆航的手紧紧握住了小盒，不肯松开。
宫宇冬道：“赵公子是不放心么。”
赵庆航道：“宫大侠，我知道这很过分。但你得答应我，无论情况多危急，你都不能让出这东西。”
宫宇冬笑了，点点头，将那小盒子放在了衣服里。
宫宇冬隐入了风景，不是隐入了晨雾，风景却隐入了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