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听了几句，我便知他背的是陶渊明的《闲情赋》。赋前有小序云:“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因并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据说陶渊明做这篇赋时刚刚十九岁，他一日闲游时偶遇一个女子，便一见倾心，难以自拔。作者幻想与她日夜相处，形影不离，甚至想变成各种器物，附着她身上，然而每种器物都不免和她同途陌路，令人感慨神伤，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遂成千古不二情书。
　　有人赞其曰：“如奇峰突起，秀出天外，词采华茂，超越前哲。”清文学家陈沆则评价它说:“晋无文，唯渊明《闲情》一赋而已。”
　　翻译成现代文是这样子的——
　　啊!她的绰约风姿是多么瑰丽飘逸呀!她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绝代佳人;她外在的美貌可谓倾城倾国，她内在的品德誉满天下。她纯洁的好比那佩戴的美玉，芳香可与那高雅的幽兰媲美。她柔情似水却不流俗，她志趣高雅如怀彩云;可叹朝阳西落时光易逝，可叹人生在世几多辛劳;人的寿命都不过百年，为什么欢乐太少忧愁很多呢?她揭开红色的幔帐端端正坐，弹奏起清幽的琴曲自娱自乐。拨动琴弦的芊芊玉指优美动人，洁白的衣袖也随之上下飞舞。她美目流波左右顾盼，似含笑似呢喃很难分辨。曲子演奏到一半，夕阳斜照进西窗，悲凉的秋声叩击着林木，白云恋恋地依偎在山顶。佳人时而仰望天空，时而低头弹出急促的高潮旋律。她的神情仪态妩媚可爱，一举一动都显得安详美丽。她的琴音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好想和她亲近促膝交谈，打算亲自和她结下盟誓，又害怕唐突失礼铸成大错;要等待凤凰或青鸟替我传递爱意。又担心别人抢在我前面。心神不宁犹豫不决，片刻间我的魂魄好多次飞到她的身边。
　　愿化作她上衣的领襟，承受她面容上发出的香馨，可惜罗缎的襟衫到晚上便要从她身上脱去，（长夜黯黯中）抱怨秋夜漫漫。
　　愿化作她外衣上的衣带，束住她的纤细腰身，可叹天气冷热不同，（变化之际）又要脱去旧衣带而换上新的。
　　愿化作她发上的头油，滋润她乌黑的发鬓，在削肩旁披散下来，可当她沐浴洗头时，头油便要在沸水中离开她的秀发。
　　愿化作她秀眉上的黛妆，随她远望近看而逸采张扬，可悲脂粉只有新描初画才好，卸妆之时便毁于乌有。
　　愿化作她卧榻上的草席，使她的柔弱躯体安睡于三秋时节，可恨（天一寒凉）草席便要用绣锦代替，经过一年时间才能再被取用。
　　愿化作她足上的素鞋，紧紧贴住她雪白的脚丫，而她休息的时候，鞋子会被脱掉扔在床下。
　　愿化作白天里她的影子，伴随她始终形影不离，但当她走到高高的大树下，影子又会被树荫无情地吞没。
　　愿化作黑夜中她屋里的红烛，夜半在堂柱间照亮她的娇容；可悲太阳升起的时候，红烛又会被仓促间吹灭。
　　愿化作她手上的竹扇，在她的盈盈之握中扇出微微凉风，可是白露之后早晚幽凉（竹扇便被扔到一边），只能遥遥望她的襟袖（兴叹）。
　　愿化作一段桐木，被制成她膝上的瑶琴经她柔夷调弄，可当她心情烦躁的时候，瑶琴终究会被推开懒得再弹。
　　想来想去我的心愿都不能实现，只能独自苦苦的把她思恋。
　　满怀失恋的情绪无人诉说，暂且独自徘徊在南林中。栖留在木兰花的残露里，隐蔽在青松的树荫下;渴望能在她散步时巧遇相见。相遇的兴奋和失望的担忧交织在心中，终于没能见到她令人多么寂寞，只是我单相思白费心机罢了。提起衣襟顺原路返回，凝望着落日长吁短叹;流连彷徨中不知该向哪儿去，一幅面容凄苦神情沮丧的样子。
　　树叶沙沙的从枝条上飘落，天气凄清越来越冷，太阳带着它的光彩一同沉没了，皎洁的月亮游动在云间。失群的鸟儿凄切的哭叫着，独行的野兽急切的寻找伴侣。可叹我风华壮年快要过去，可恨这一年时光又白白的流逝，只能在梦里盼望着与她相依相随。失魂落魄，忧思漫漫，像坐在丢失了双桨的小船上，又像在爬悬崖峭壁无处攀援。
　　此刻窗外的天空群星璀璨，北风凄厉的呼啸，瞪着双眼怎么也睡不着，万般思绪在心里盘旋。起身穿衣等待天明，石阶上的寒霜闪闪发亮，打鸣的公鸡还没有抖动翅膀，远处传来凄清哀婉的笛声，开始的声音细密平缓，后来变得高亢而悲哀;我猜想佳人就在附近，托行云传递我的思慕之情，行云一语不发默默的飘去，转眼间一片不见。可怜我徒劳相思苦苦思念，她和我终究是阻隔着高山带河。
　　让清风吹散心里的缠绵相思，一颗疲惫的心也该归航了。如果我们真能邂逅相会，理应共唱《诗经》的《蔓草》诗篇，高声朗诵《诗经》的《召南》情歌。公开心底的秘密我还要珍藏赤诚的爱，让那纯真的爱驰骋在八荒极远的天地之间。
　　我想林卫冕在字纸上难道写的就是这个，他这样当着乔建春的面在我面前背诵这篇赋到底有何用意，难道仅仅是为了和乔建春打趣，反正她又听不懂。又或者是——
　　我脸上一红，禁止自己往深里去想。
　　乔建春说:“林卫冕你这呕哑嘲哳地都念的什么呀，比刚才的外国话还听不懂。每个字我好像全听见过，可连在一起却成了要命的天书。”扭头又对我说:“清华，你教的学生，你一定听得懂他的意思，给我解释解释好吧。”
　　我说这是晋代诗人陶渊明写的一篇骈文体赋，叫做《闲情赋》，“意思是讲，一个人的理想是多么多么美好，作者对理想的追求虽经过了不懈的努力，总是事与愿违，难以实现，作者因此而苦闷懊恼，满腹牢骚，发泄了一通，最后归于平静。全赋反应了作者理想中的桃花源在黑暗的现实面前终归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体现出封建社会对人性的桎梏和压迫。”
　　乔建春嘟着嘴说:“这叫什么情书，不就是语文书中无聊透顶的课文吗？还又臭又长，亏你们一个背的过，一个听的进。”“听不进去也得听呀，我专为干这个的，卖什么不吆喝什么哪儿行？”
　　字纸上莫非也是写的这个，这样想着，我挪开了杯子，刚要把字纸翻过来瞅上一眼，乔建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了过来，张口就念:“亲爱的，你——好！在这个……特殊日子里，请允许我……奉上最真挚的问候……”
　　我说:“你要念就念全，这样跳读算什么？”乔建春一笑说:“跳读才有意思啊，要不我从头试过。”
　　她又念了起来，这回是一字不落从头开始。“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
　　“你们好！华夏神州迎国庆，一中师生谱华章。在这个举国欢腾、收获金秋的特殊日子里，我校也迎来了第二届秋季运动会的胜利开幕！在此，请允许我代表学校向大家奉上最诚挚的问候！
　　“近年来，我校坚持用一流师资育一流人才，在学生培养、教育教学改革等方面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每年都向大中专院校输送大批优秀学子。高考再创佳绩，赢得了广泛赞誉。但是成绩只能说明过往，不代表将来。随着教育改革的深入推进，对人才有了更多样化的需求，未来人才不仅要具备优秀的品德素养，还要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优秀的人格素质、完善的体能素质。体育的精神体现了人类战胜极限的渴望，激发了人类与时俱进的潜能。它是我们努力学习的动力，是我们战胜困难的决心，更是我们拥抱明天的力量！作为一名合格的一中学子，必然是一个全面发展、自我完善的学生，是一个无论在考场上，还是在运动场上都能勇攀高峰的人……”
　　乔建春念着念着，冒出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头头儿的讲话稿吗？还又臭又长？”我说:“要不然是什么？”乔建春说:“好几大篇，我以为是——是林卫冕写给你的情书呢？”我脸上一红，说:“思想肮脏，哪儿都看不到光。”乔建春说:“刚才林卫冕背的那一大套，用白话来说就是这个？”我忍住没笑，说:“看不出来你还会举一反二了。”“不是叫‘举一反三’吗？”“哪儿有三了，对不起，我没看见。”
　　“没意思，没意思！”乔建春摇了摇头，说:“别看了，咱们去图书馆吧！”我说:“不是说了吗？上午没时间，第四节课还得交表。”
　　乔建春说:“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头头儿说的话你还挺往心里去呀？”我说:“交晚了你又不替我挨呲。”“你现在是校长跟前的红人，谁敢呲你？况且头头儿说了第四节课必须交上，言外之意就是说第四节课基本没人去交。我敢打赌，下午第四节课也交不齐。撅什么尾巴拉什么屎，我还不知道他们。”我皱了皱眉，说:“建春你讲话能不能文明点，在学生面前，好歹也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
　　“话丑理直，我说的在不在理，林卫冕？”
　　林卫冕回答道:“老师，乔老师说的没错，第四节课交齐的确是他们放的烟雾弹，用来吓唬老师这样的老实人的。”
　　我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乔建春，说:“是吗？”乔建春说:“你要不信我可以去探听一下，你们师徒俩接着研究那情……发言稿。”不由分说，便出门而去，顺手掩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我和林卫冕二人，一时间气氛竟然尴尬了起来。
　　沉默了片刻，林卫冕开口说:“老师你坐会儿吧。”我刚“嗯”了一声，随即又说:“在我这里，我爱坐就坐，用着你说？”想起牛仔裤紧着在水里泡着不好，便过去背对着林卫冕洗起了衣服。
　　当时感觉再自然不过，后来想想却有些奇怪，明明先前乔建春提到“裤子”二字都令我脸上挂不住，为什么洗起衣服来反而成了自然而然，那当然不表示我只是在乔建春面前装样子，而是说明我把林卫冕当做了自己熟悉的人，就像乔建春，我当着她的面洗衣服还用得着藏着掖着，不过我是什么时候对林卫冕放下了戒心的？我想不明白……
　　虽然没有转身，但背后林卫冕的一举一动却尽在掌握。我听见他拿了什么东西出门，心想不会吧，这么快便吓跑了？一会儿他又进门来了，这次脚步声有点沉重。我斜睨了一眼，知道他是拎水去来。
　　宿舍外面的院子一头有个水泥抹的正方形高台，中间是空心的，顶上有个可以活动的水泥盖子，水龙头从半截腰的一个洞中伸出来，下面是一个可以漏水的水泥水池。那个空心高台里面从地下穿上来一根铁管，一头连着外面的水龙头。学校的水龙头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空心高台夏天里面是空的，冬天全塞满了干锯末，可以起到很好的保温效果，防止水龙头冻裂。人如果登着水池的帮儿腰部正好和高台同高，所以夏天经常有人把洗衣盆放在高台顶上站着洗衣服，接水倒水都十分方便。
　　我把衣服拧了半干，刚要搭在晾衣绳上再泼肥皂水，林卫冕已经端起了洗衣盆，将水泼到了院子里。拎着盆子，重新放好，舀上了半盆清水，便退到了一旁。
　　我将衣服再次放入水中，洗去上面残余的肥皂液。如此两遍，第二次也是我才从水里捞出衣服，拧得半干，林卫冕已经给我舀好了水，复退到一旁。
　　第二次淘洗衣服时，我头也不回说:“林卫冕，刚刚你在乔老师面前显摆会背《闲情赋》，是不是觉得特有成就感？”林卫冕说:“没有啊，正好老师们说到要去图书馆，我便想起了这篇赋。”“鬼话！这篇赋和图书馆怎么扯上关系了？”“老师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