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秘的女孩

　　两双眼睛一上一下地对视着。吴一剑这才发现女孩其实很漂亮，她的那双眼睛睁开，仿佛夜空中多了两轮月亮。
　　吴一剑收回了放在女孩额头的手，转身坐到了火盆旁边的凳子上。
　　女孩坐了起来，她缩着身子，双手抱住膝盖，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有些紧张。她看着吴一剑被火光照亮的侧脸，问道：“你怎么看出来我已经醒了的？”
　　“你真傻。”吴一剑说，“我出去了至少一个时辰，火盆里怎么可能还有火？”
　　女孩哑然。确实是她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柴，可是一旦这火熄了房间里就会变得刺骨的冷，她不得不让火盆里燃着火。
　　“这火盆就是用来试你的。”吴一剑看了她一眼，“如果我回来时火还燃着，那你就是醒了；如果火熄了，那么这么冷的天，你也离醒不远了。
　　跟吴一剑这样的老江湖耍花招，基本上和在老鸨面前卖弄风骚一样可笑。吴一剑出门前特意把所有的银子都带在了身上，只在床边的那件破损青衫的口袋里留下了一两。他希望打开房门时能看见女孩已经消失了，带着他留下的一两银子，这样他就能既做了好事又不惹上麻烦，欣慰之余收拾收拾东西，三天后毫无包袱地离开。
　　可女孩仍然在。吴一剑因此叹了口气。
　　“下来烤烤火吧。”吴一剑说，“这里暖和一些。”
　　女孩犹豫地看着他，片刻后下了决心似的，下了床，畏畏缩缩地坐到了吴一剑的对面。隔着个火盆，女孩悄悄地抬眼观察吴一剑。
　　他身材修长，灰色素衣下的身体并不是很强壮，手腕纤细，手指修长，白得像个妇人。他的一头长发用一个木簪子簪在脑后，额前有几缕额发垂下，脸庞削瘦，眉眼都很柔和。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呆呆的很干净。
　　竟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女孩有些吃惊。
　　当女孩醒来时，看见这间房间就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是有年纪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可从关着的窗户，火盆边的凳子，角落里堆着的衣服里，女孩突然就闻到了一股沧桑感。房间的主人留下了自己的气味，是如同陈朽的腐木的气味。
　　可吴一剑却是个很年轻的人，他这种年轻人不该有那种腐烂的味道。
　　“叫什么名字？”吴一剑问。
　　女孩迟疑了一下，说：“赵芥微。”
　　吴一剑点点头。他并不去想这是真名还是假名，因为他不在乎。吴一剑接着说：“今年多大岁数了？”
　　“十五。”女孩老老实实地说。
　　“十五啊。。。你父母呢？家又在何处？”
　　“我家在洛阳，祖上是洛阳人士，住在洛阳燕来街上。”女孩说，“你知不知道燕来街？就在洛阳的西边，是很安静的一条街，旁边就是西山，傍晚的时候西山像是发光一样，抬头总能看见紫霞。街上还种着桑树。。。”
　　“停停停！”吴一剑忙摆手，“先讲你的父母。”
　　“哦，哦。”女孩结结巴巴的，“我的父母都在洛阳。母亲很会织布，每天都织布织到很晚。父亲是个捕快，胳膊很粗，小时候喜欢抱着我。”
　　父母都在啊，而且看样子家境并不是很差。吴一剑心里默默地想着。他原本以为这个女孩最可能是被家里卖了当女婢或者妓子，然后逃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会倒在雪地里？”吴一剑用火钳拨弄了几下炭火，“这里是沧州。离你家千里之外。”
　　好一阵沉默。吴一剑看向女孩，女孩的神情呆呆的，眼睛里有些迷茫。吴一剑一惊：“你不会是忘了吧？”
　　女孩摇头：“不是，我还记得，我都记得的，只是想起的时候突然有些迷糊。”
　　“我应该记得的，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女孩不断念着，突然双手抱住头，浑身开始打哆嗦，“我记得的！我记得的！我记得的！”
　　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瞳孔涣散。吴一剑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一股真气顺着经脉流入女孩的身体，帮助她平静下来。吴一剑说：“挑你记得清楚的说。”他的心里有些诧异，他的手掌从女孩的手腕内侧上摸到了伤痕，一条一条，密密麻麻的像是蛛网。
　　女孩的皮肤本应向瓷器一样顺滑，可如今摸上去就像是老树的树皮。
　　女孩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溺水的人回到了陆地。吴一剑耐心地等着。终于女孩再次抬起头来，脸庞变得有些苍白，在变幻的火光中显得不真实
　　“我，我原本应该是要去成亲的。”女孩说，“父母给我谈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位骑着白马的公子，他曾经在街上救过我，在一辆马车前救了我。后来他来提亲了，我父母同意了。我穿上了婚衣，坐着轿子要去成亲。可半路上突然有人冲了出来把我抓走了。”
　　“他们把我带到了一座山上，我很害怕，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剑，围着我嘀嘀咕咕地商量要拿我怎么办。”
　　“然后，然后。。。”
　　女孩又开始发抖了，吴一剑握紧了她的手腕，说：“别害怕，别紧张。”
　　“。。。后来我被一群人带了出来。七个，他们一共有七个。他们带我上了马车，一路上说着什么奇怪的话，不时就地打量我。马车坐了很久，可是有一天一个很厉害的人来了，杀了他们一个人，于是他们就不坐马车了，开始走路，然后下雪了，下的很大。他们在一间破房子里停下了，外面又传来了争吵声。他们把我绑在了里面，然后抽出剑匆匆地出去了，随后外面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我拼命地摩破了手上的绳子，偷偷逃了出来。我在雪里拼命地跑，我想他们已经发现我不在了，也许就在后面追我。风吹得很大，几乎要把我吹倒，脚下的雪好冰，我慢慢就走不动了，然后我就晕了。再然后我醒来时就是在这里了。”
　　终于讲完了。吴一剑把女孩的手腕放开了。他叹了口气，嘟囔着“麻烦不小啊”，从袖子里甩给了女孩一块银子。
　　女孩接住那块银子，愣住了。她本以为说完后吴一剑就算不会太可怜自己，也至少会出言安慰自己两句，可他却抛来了一块银子。女孩暗自掂了掂，感觉沉沉的，大概有五两。
　　“你有银子吗？”吴一剑问。
　　“我。。。之前是没有的。”
　　“那很好。沧州府就在三条街外。拿着这五两银子，去报官。你一个小女子，给捕快点油水他应该不会怎么为难你。进官府多少要吃点苦头，但有银子应该问题不大。你父亲是洛阳的捕快，把这一层关系报出来，他们应该会送你回家。五两银子应该够这一路开销了。”吴一剑撑着下巴，懒懒的，“不够的话报你爹的名字，记他的账上，等到了让你爹还就是了。”
　　女孩不知所措了起来。她捏着那块银子，摇头说：“不，那群人肯定还在找我，躲进官府也没有用的，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们一定会再找到我，然后抓住我！”
　　“那在我这就更没用了。”吴一剑摆了摆手，笑着给她展示了自己上下一贫如洗，“我连把剑都没有。”
　　“可是。。。”女孩咬着嘴唇还要说什么。
　　“听着。”吴一剑打断了她，语气冷了下来。“我三天之后就要走了，而我走时会是一个人。我不想掺和你的这些事，这事应该由官府来管，而不是我。我救你，已经是很大的麻烦了。你的故事我听完了，很有意思。现在，出去。”
　　吴一剑指着房门，不带什么感情。
　　女孩的脸庞呆呆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瞬之间那个温和的吴一剑就变得这么冷酷，像是扫开积雪后露出的刀剑。她默默地站了起来，眉眼间的柔弱突然就潮水一样地退去了。她轻声说了一句那就谢过公子救命之恩了，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门被关上了，吴一剑盯着火盆看了几秒，喃喃了一句：“在我面前卖乖，真以为我是那种见了色就忘了脑子的人吗？”
　　“我也希望不是。”
　　另一个女孩出现在了吴一剑的对面，烤着火，面目不清。
　　“你怎么又出现了。”吴一剑很烦地挥手，像是要打散什么云雾，“老是搞得我好像脑袋出毛病了一样。”
　　“我是幻觉，你比我更清楚。”
　　吴一剑沉默了。他看着火，说：“是啊，所以我可能确实脑袋出问题了。从小我就幻想有另一个人陪我说话聊天，因为漆黑的房间里，一个人又害怕又无事可做。可谁知道日久年深的，养出来你这么个东西。”
　　“这要问你。”
　　“好吧好吧你就是我。你不过是我自言自语时产生的幻觉，怎么反而对我指指点点？”
　　“你应该跟着那个女孩的。”
　　“看吧看吧，有一天这个幻觉居然开始教我做事了。”吴一剑叹气，“我为什么要跟着那个女孩？那叫什么赵什么微的。她在说谎，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瞒着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不说，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让我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的。我三天之后要走了欸，她有她的人生，我也有我的生活好不好？我又不是天下第一，我也怕麻烦的好不好。”
　　“可是，就算隐瞒着什么，她现在终究也只是个被人搜捕的，孤苦无依的女孩罢了。”
　　“孤苦无依的女孩多了去了，我哪看的过来？”
　　“可是她的眉眼和曾经的那个女孩很像不是吗？你在她一睁眼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面目不清的女孩淡淡地说，“她们的眼睛很像。”
　　吴一剑凝视了她片刻，转头嘟囔：“这话由你来说总是怪怪的。”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幻觉，我什么样子取决于你而不是我，谁叫你以前总是想着要是和她能聊聊天就好了。你如果能换成苏千那张贱脸，你现在说话早就骂开了。。。”
　　“这样，我总会觉得她还活着。”吴一剑低头，“那怕是活在我的心里。”
　　面目不清的女孩也沉默了。她说：“吴一剑，你其实一直是个懦弱的人。之前那个女孩你没有救下，现在你还是要重蹈覆辙吗？”
　　昏暗的房间空荡荡的。吴一剑面无表情地坐在火盆的旁边，面前什么都没有。晃动的火光印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时明时暗，像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