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水稻田

　　29
　　这天上午，张夏水在灶头上煮了几根面条，随后坐在自家院坝上晒太阳。昏昏欲睡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要到阎王殿报到。阳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他像是历经沧桑，被岁月的风沙摧残。他的记忆力在日渐衰退。按照这种趋势，如果没有奇迹诞生，他完全没有治愈的可能性。医生曾私底告诉张浪说：“如果说哪天连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都想不起来的话，不是怪事，所以，你们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哎，人生悲凉，张夏水这一病倒，这辈子算是到头。
　　张家人眼看着苦难要压倒这个汉子，没有人有办法可以拯救他于水火当中。这种忧伤这种绝望，简直了。他跟张秋水原本是双胞胎，他们就是先后出生的差别，可现今的他看着明显要大许多，关键是他的处境异常凄惨。
　　这个汉子的病没有痊愈的可能，他还想活下去吗？他当然想活下去呀！他还有儿女，还有孙子！低层社会，父母活着的希望就是孩子，没有孩子，他们失去了希望。即便活着，他们都不会觉得人生还有意义。张夏水的儿子张浪因为长得高帅，找来漂亮的老婆，如今有个儿子，算是延续香火。看样子，他的情况倒不至于太糟糕。然而，他女儿张艳那边却出事了。这事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张艳跟着野男人跑啦，她连自己的女儿，连自己的面子通通喂狗。
　　张夏水的住房不是问题，他家的新房已经建成。他的独子张浪跟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厦门那边进厂，孩子在那边上学。然而，张夏水离婚第二年，那年的秋天，他们的女儿张艳出轨。张艳跟石达开相处多年，经过自由恋爱结为夫妻，女儿都有三岁多，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张艳离开，张家沟所有人都没有看明白。
　　张艳出走没有几天，石达开带着女儿来到张家沟。他来张家沟不是为别人，就想跟张夏水张秋水张洪水他们说这件事，别以后说是他不要她。张家沟这些小地方，传统礼俗的约束很强，张家这边的人没有谁帮张艳。他们好说歹说，张艳却油盐不进像是被鬼附身。所有人都在谴责，甚至谩骂，却没有人知道张艳为什么要跟野男人跑。这件事情，张童书还是后来回家才知道。
　　张童书这人常常思考，脑子不由自主地探究现象背后存在的合理性。以他敏锐的洞察力，追根溯源的思考能力，甚至文学赋予的想象力。他觉得，本质上，张艳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情的后果，她更没有想到骨子里流着跟她母亲同样的血液，血液深处蕴含着追求婚姻的激情的基因。一个家庭，顶梁柱不够正直，这个家庭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就是说，老婆出轨，女儿出轨，其实跟张夏水的性格悲剧有关。有些事情，就是命运，而命运有一半都是由父母基因决定的。既然发生了，可以补救，那就补救；不能补救，便只能认命。
　　老实说，张秋水他们对石达开的印象挺好，可张艳硬是要那样，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婚姻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张艳意志坚决，张家谁都说不动，石达开先后来过两三次。每次张艳都不在家，他们失去面对面沟通的可能性，一方挽留一方执意离去，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他们的缘分走到尽头。
　　张童书心想，石达开在某个夜晚，肯定气得冷抖，强烈的失落感会涌遍全身。那种失落不仅强烈，而且，像深渊那样很深很深，迟早会心碎心累。苦难的人们面对那些悲伤，除了逆来顺受，他们还有选择吗。
　　所以，他才会像是报复出轨的女子给他戴绿帽子，永远不会答应离婚。这样一来，张艳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是违法的，她还会背负道德的谴责。
　　前前后后接连出事，他心是悲悯，对张秋水偶有照顾。据说，张艳跟着那个野男人跑了以后，寄居新的地方，很快怀孕，又当上妈妈。
　　张艳没敢回张家沟，石达开自那以后再没有回到张家沟。
　　30
　　中国的经济建设成就举世瞩目，东部沿海城市的繁华不是改革开放以前可以比拟的。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建设推进，全国农村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都有新房，这实际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只因，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他们进城务工挣到钱，回到农村盖起新房，张秋水等人就在在农村修房子的事业里挣到钱的小人物。现在，张家沟这里清风阵阵，山水环绕，山间有鸟儿啾啾婉转，空气还是那样清新。大湾河水泛滥，可以看见披着蓑衣戴着斗篷的人站在河岸边撒网。一网下去，兴许可以捕到许多鱼，兴许只能捞上三三两两的浮渣。
　　那时，还是少年的张童书站在稀疏的杨柳树下，近处磨坊水闸的流水潺潺作响，远处大湾河水卷起白色的浪花。他看着河面此起彼伏千变万化，他看着那些忙活着捕鱼的人，心里像是掀起浪花般激动，激动啊激动！
　　你知道吗？张童书手里握着肥肥的鲢鱼，它甩着尾巴像是不服气的那种样子，让他觉着凉凉的，感觉很是奇妙。童年啊童年，你是那么欢乐，又是那么美丽。任谁长大以后都会怀念！初中结束，张童书进清水县城读清水三中，就是他念高中那三年，他们整个大家族发生许多变故，而且，有许多事情他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从春来哥的死亡，张夏水的大病、离婚，张艳的婚内出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忧伤，让他思索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刚进大学，他改弦易辙，对科学家的梦想动摇。科学不能解决自己对人生意义的探索，而他不是成为科学的材料。随着读书的深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兴趣，甚至想明白自我存在的意义。某种程度来说，这就是人的觉醒。
　　亲爱的朋友，你知道吗？我们的教育无法培养学生思考人生的能力，这让许多学生事后才明白，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又不能否认曾经的努力。
　　春来哥死去那年，偶然间在他的房间书堆里找到那本日记，日记的角被磨损。他带回那本日记。后来，他春天姐又把春来哥那堆书打包送给了他。
　　他每次在家，完成作业以后，利用空闲的时间，把那些书陆陆续续读完，并将那本日记悄悄写成故事。那时，文学的种子已埋在他内心深处，又因为大量阅读书籍这样的方式，让那颗种子萌芽，终于有了文学的梦想。当然，我们知道，后来的他没有选择文学作为自己的事业，而是把它当成爱好默默耕耘下去。
　　大学期间，有老师告诉他：“我们都是农村走出来的，我们看到别人没有看到的风景，知道这个世界的美丽，可原来那个世界里的人们没有人关注……上天给你了支笔，你就要去书写他们的故事，这才是王道！”
　　“我一定会用生命去收获富饶的心灵，厚重的人生，跌跌撞撞与真真切切的感受。寻找自我的主题，寻找文字的声音，寻找生命的灵魂，然后用恰当的文字记录遭遇的风雨，创造我的文学故乡，缔造我的文学王国。”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让他成熟的不仅是失恋，还有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