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水稻田

　　21
　　包括李翠花在内，张家现在有八个人。此刻，八个人围着八仙桌，老汉张著江没说开饭是没有哪个孩子敢抢食的。张著江看着他们：“今天，我就讲一个事情，讲完就吃饭。”张著江跟杨老梅就坐在靠香火这方，也就是上八位，这方通常是德高望重的人坐。张洪水跟李翠花坐在他们对面，其余四个孩子分坐两边，小女儿张冬水今年还四岁，跟姐姐张冬水坐在一起。张洪水被这阵仗给镇住，他满脸懵懂，只有身边李翠花的嘴角露出丝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张著江很严肃，他宣布说：“从今儿起，你们大哥洪水跟大嫂翠花分出去。以后，还是一家人，吃住就别在一起了！”说完这段话，他喝一口水，继续：“洪水啊，你以后要勤快点，别连自己的家都养不好。有事，你就跟我们吱个声。我们能帮你的，还是会帮你的！”张洪水猛地听到这消息，像是被雷劈了那样，傻傻坐在位置上。“爹，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分家的吗？！”
　　“洪水啊，你也是快当爸爸的人啦，我们还是分开吧！再说，我们分开过，也还是一家人啊。”听到自己要当爸爸，他的脑子一阵轰鸣。这个平淡的傍晚竟有两个足够分量的消息，一时半会儿，他还消化不了。
　　这天以后，张家老大张洪水分出去了。分家后，张洪水忙着修建新房。张洪水他爹妈拿出这些年积攒的钱，张洪水跟李翠花拿出自己的钱，李翠花回娘家借钱，老丈人的鼎力支持，这些钱都花在修房子上。
　　张洪水请来周围几个村子的师傅，有泥匠、木匠、瓦匠等等，众人合力很快就在张家原先老院子右侧修建起气派的新房。从此，这幢新房，在这里伫立三十多年。为庆祝新房落成，张洪水办起酒席，请来亲戚朋友，彻彻底底宣告自己另起炉灶分了出去。又过半年，他当上爸爸，孩子是张良。再后来，他有第二个孩子叫张辽，张家人丁新旺。事实来看，李翠花确实很能生。
　　张洪水有干劲，吃得苦，李翠花跟他属实是夫妻，同样吃苦耐劳。遗憾的是，随着时代发展，种地只能糊口，要攒钱已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等到张秋水成家立业，又等到张良张辽成家立业，他们已经老了。佝偻的背影，头发花白，身体日渐消瘦，还跟多年以前起早贪黑，没有改变。在张家沟，多数都像张洪水。经过某个拐点，他们没有思想认识的突破，不停地重复自己。
　　话说，张著江三个儿子里，张洪水的人生跟张著江最相似，他跟李翠花把一辈子都献给土地，积攒下来的东西无非是房与在某些人眼里少得可怜的存款。云贵高原偏远的地方，如张家沟，他们是寻常普通的夫妻。这样的夫妻，一辈子在田间地头劳劳碌碌，始终没能发家致富。当然，他们的人生没有大起大落，或说大风大浪。从小生活在农村，这些人条件艰苦，尤其是李翠花还见证自家的衰败，因而她对物质的东西看得比较重，属实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
　　时光回到现在，回到小白这个故事。被李翠花设计，小白再没有到李翠花那儿吃东西。小白的纠纷落下帷幕，它来到张秋水家这十年，见证他家逐步发展起来。从事实来看，坊间流传的“狗来旺财”存在着某种合理性。
　　夜晚，星星稀稀落落在深邃的夜空闪烁着可怜的光芒，而挂在水稻上的露水，很快滚落下去，与水稻田里的水融合，仿佛是它们的归宿。此刻，来自山林深处的虫子不断往路灯上撞，走在路灯下的人，听到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小白跟着张童书走出张家沟，走出沟口，来到大湾河对面的桃花村。在这里，小白沿着柳树走走停停，晚饭结束后散步，偶尔在草丛里寻找蛐蛐蚱蜢之类的昆虫，作为饭后零食打牙祭。风啊风，你沿着大湾河吹来，给沿路的人们带来凉爽。
　　小白安定下来的这年秋天，张童书结束高考，收到通知书。昨夜，有姑娘约了他，他要借此机会，跟她道别。他们约在桃花村路口，就是他们惯常乘车去清水县城等车的那个地方。月光下，少男少女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大湾河河边，大湾河水清澈明净。河滩上，他们逆流而上。
　　秋天，草坪油绿油绿，在月光的笼罩下多有几分诗情画意。
　　22
　　小芳是桃花村的姑娘，她跟张童书是小学同学，曾短暂成为初中同窗。起初两学期，她跟张童书是初中同学，后来她被淘汰，从重点班级到普通班级，高中没有考上。张童书却扶摇直上，遥遥领先成为柳林中学光彩夺目的尖子生。那段岁月，张童书跟小芳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有时候，小芳留下来等他；有时候，张童书留下来等她。他跟小芳时常被人戏说在恋爱，像对小夫妻，他们之间的小秘密驻扎在内心深处。岁月如流，如今的小芳已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小芳叫张童书，还像以前那样叫他童书哥。前天夜晚，张童书在梦里觉得小芳在呼唤他，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小芳。尽管压根没有事情，可他还是想去看看小芳，有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另一边，小芳听人说，张童书从清水三中考进仙大。仙大是全国重点大学，属于名牌大学。小芳心想他现在是大学生，很快要到很远地方去上学，此后再难相见，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小芳心里的牵挂像电流，这电流让她鼓足勇气去联系他，因为她喜欢他。太阳透过云层把温暖的光芒洒在大湾河上，洒在张家沟，洒在柳林镇上，洒在附近的水稻田与深山老林。傍晚，河风凉爽，沿着大湾河走，他们的步伐缓慢，踩着丰茂的草坪缓缓往前。此刻，两个人各怀心事，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瞧见对方，心里有千言万语怎么都说不尽，瞧见了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月上中天，他跟小芳说再见，小芳抑制不住情感，她冲上去紧紧抱着他。张童书看着怀抱里的小芳，月光下，她是那么美，小芳的嘴唇，像花瓣的嘴唇吻了她。她满脸泪水，哭诉着告诉他说：“好好念书，别忘了我。”
　　男孩痴痴地看着她，她的眼睛明亮，闪烁着青春独有的光彩。小芳挣脱手臂，跑开了。他想要追上去，可他想，就是追到了又能怎样？
　　回到家，张童书站在镜子跟前睁大眼睛，观察自己的嘴唇，观察献出初吻后的嘴唇有什么变化。他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觉得自己被小芳吻了，这是他短暂的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像今晚的月亮那样美丽。
　　八月中旬，大湾河沿岸水田里的水稻葱郁，雪花般的稻花散落山间，偶有落到黄牛背上。张家沟，张童书拖着行李箱走到沟口，他爹张秋水他妈桂芬今天都做活修房去了。在这儿，奶奶杨老梅跟妹妹张枕月以及小白送他。他挥手让她们回家去，“我都这么大啦，让人家看到，我得多不好意思！”
　　附近，大湾河水哗啦啦，水声像是在为他欢呼。沿岸，杨柳随着清风跳舞，白杨树油绿色的树叶在为他鼓掌。此刻，大湾河沿岸，村口等车的这个地方。张童书看着这个地方，他像现在这样在这里等车，不知觉间已走完中学。
　　这个地方，张童书可以看见小芳家，小芳家门前有两棵桃树。每年春天，桃花盛开，灼灼其华，全村就属她家最亮眼最惹蜜蜂。他的眼睛掠过丝丝忧伤。这时，小芳在做什么？像小芳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天底下难找第二个，她实在太美。虽然从小青梅竹马，但他们随着年龄增长差异越来越明显。他要念大学，他还想着成为科学家，还想干成许多事情。可是，小芳呢？等待着小芳的命运，不就是嫁人、结婚，生孩子吗？上车那瞬间，桃树背后的小芳流下泪水。
　　乘车到清水县城，又从清水县城乘车来到梵阳火车站，随即进站买了火车票，来到北方。来年春天，桃花村后山的桃花全都开了，也是在这个时候小芳嫁人。她小张童书五个月，她今年十八岁，可因为同样的年纪女孩生理心智要早熟，因而她已经像花那样散开。桂芬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张童书，她知道小芳跟张童书从小相好，可他们现在就不是一路子人。然而，张童书还是知道了，只因张枕月特意给她哥哥打了电话。听到消息瞬间，他的眼睛盈满泪水。
　　窗外，月亮那么圆，那么明亮，那么美丽。亲爱的姑娘，人生恨水长流，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哇。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愿你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