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年旧事

　　窄小却又不乏精致的砖瓦房确确实实坐落在村西头，而且是村子最西头的一块高地上，房子后面有一块用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零零散散地种着几株玉簪花，村中央依旧喧闹一片，但由此听去却不再那么嘈杂了，火势已经扑灭，袅袅地升腾着一缕白烟，茅屋已经彻底被烧毁了，一大片已经成了炭灰色，这下估计没人会在追究流云的下落了。
　　而此时流云正站在砖瓦屋的后院中，看着惊魂未定的村民们交头接耳，老侠客则在一旁的围墙上靠着，注意着流云的一举一动。
　　“看吧，事情关己的时候，没有人会置身事外。”老侠客摘下一朵玉簪花，拿在手中把玩。
　　流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却未做声。
　　“现在这个世道，哪还有人顾得上别人，乱世之中，有些人为了自己能活，仓皇逃命，变得麻木不仁，有些人趁火打劫，发国难财，官吏更是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更不用说胡人了，要我看，你还年轻，喜欢打打杀杀，不如去军营里混个军衔，喜欢潇洒自在，投个山庄到处打家劫舍，每天喝酒吃肉，或者当个地方官，总比现在要好得多。”
　　“参军，战死沙场，非我所愿，做土匪、当官，有违本心，亦非我所愿，当今天下大乱，胡人肆虐，多少像我这样的人苟延残喘，被迫妻离子散，如若能力所至，我希望救民于水火。”
　　老侠客抬起头，将目光从玉簪花转移到少年的背影上，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说道：“这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天下之大，民以千万计，就凭你，能救几个？”
　　“我不知道，临走的时候我爹告诉我侠义之道，我理解的侠义，就是如此。”
　　“侠义乃惩恶而扬善，”老侠客拿起墙角立着的长枪，“侠义乃扶危而救困，”他缓缓向流云走去，每走几步就说一句话，“侠义乃仗义而疏财，”他继续向流云逼近，忽而猛地将手中长枪一震，力达枪尖，褐色的钢枪头顿时嗡鸣起来，“侠义乃舍己而护人，你觉得，你能做到哪个！”老侠客的声音忽然提高数倍，话未说完，下一瞬，枪已如游龙之势，缠腰一圈后向前方猛贯而去！
　　流云这才缓过神来，却也不迟，侧身一闪，枪尖贴蹭着鼻尖划过，而后将手中侠士剑猛地向上一抖，弹开枪之贯穿之势，紧接一个后撤步撤出安全距离，斜眉下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枪尖。
　　“好身手，只不过，你应该注意我的脚下！”只见那老侠客虚甩枪头，脚下步伐变换之快已化成幻影，再看身形，根本捕捉不到一丝实体，流云一时分不清虚实，不知如何出剑，仅犹豫了一瞬，却见忽闪着寒光的枪尖即至眼前，流云下意识用剑格挡，却未曾想枪杆之上竟蕴含着比出枪还要大几倍的抖力，那力瞬间传到了剑身，再从剑身传入了手臂，而后是整个身体，流云一个巨大的趔趄，连剑带人竟飞出去了几米远，可老侠客的进攻却并未到此为止，只见他只用最基本的拦拿扎功法，速度却达到了极致，明明只有一根枪，却抖出了五六根枪的攻势，上下左右斜角，无所不覆盖，流云此时已经看傻了，怔怔地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此时却见那老侠客大吼一声，分枪势变为合枪势，五六根虚影瞬间合成了一个实体，聚集八方之力为一体，以直贯云霄之力刺来，将周围的土都翻起几寸，枪尖完全没入土壤，那速度，让人躲无可躲，那力量，足以穿透世间最结实的甲胄！
　　“侠义？不仅仅是嘴上说说，我凭的是实力，那你凭的又是什么？”枪尖抽离出土，那土壤被穿了一个足有一尺深的洞。
　　流云颤抖着双臂勉强撑着身体，哪有什么胆量还敢还嘴。
　　“起来！”老侠客厉声喝道。
　　流云双腿软颤，几近于没了知觉，哪还有力量站起身来，只得乱蹬双腿，试了好久都没站起来。
　　“就这样？还要匡扶侠义？”老侠客冷笑着，将枪扛在肩上转身离去，他的神情和语气很明显地从期待转变成了失望。
　　“你很强……那为什么你无动于衷？你那么厉害，为什么忍心看着那个无辜的女孩被斩首？你心中根本没有信念！”老侠客走了一段距离，却听见背后传来这样倔强的声音，这声音那么熟悉，有那么一瞬间竟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了自己少年的时代，曾几何时，自己也曾这样说过罢。
　　老侠客愣在了原地，流云望着老侠客冷峻的背影，不由得又心虚起来。
　　“孩子，不是世间所有事情，都是可以用侠义解决的啊。”老侠客沙哑的嗓音忽然温和起来，“如若我今天救了那个女孩，破坏了村里的规矩，明天要死的，就不止是她一个人了。”
　　“是因为……胡……胡人吗？”
　　老侠客点了点头，回答道：“嗯，前些年一队胡人军队在附近驻扎，落草为寇，经常来这里烧杀掠抢，后来，村里的长老被迫签订了一个协议，协议的内容很简单，也很残忍，他们承诺不再打扰村民的正常生活，而代价却是每年要按照他们的习俗来祭祀，奉黑萨满为主神，祭祀典礼中，斩杀处女，取其精血奉献给他们首领，他们的首领瓦达尔·吉利穆图，是个心肠毒辣的人，小时候因为偷练禁术经常杀女取血，因而被驱逐出部落参军，经历白狼山大败后，又盯上了这里，致使原本与世无争的人们惨遭横祸，唉！”
　　“至于为什么我无动于衷，一会再说也不迟，先进屋来。”老侠客将枪斜靠在门前，示意流云进屋来。
　　流云站起身，将剑入鞘，跟随着老侠客走入了内屋，屋里陈设极简，却也像个家的模样，火炉上烧着粥，旁边一个老妇人正扇着火，她不说话，一举一动也甚是轻柔，故而刚刚在外面流云并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待一会后，老妇轻唤：“粥熟了。”方才从最里屋走出来一个容颜清秀的女孩，那女孩脑后梳着两个麻花辫，本是低眉顺目，看见流云却一瞬弯了眉目，嗓音甚是温柔，颇有大家闺秀风范道：“原是有客人啊。”
　　老侠客对女孩微微一笑，脸上早已没了刚才的冷峻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作为一个父亲特有的那种温柔和慈爱，流云曾在自己的父亲脸上看见过这种东西。
　　老侠客盛了一碗粥递给女孩，又盛了一碗递给流云，自己没有盛，只是默默地看着地板，不一会，他才缓缓开口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跟你一样，只是后来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胆子也就越来越小了，那时候我就知道，当我选择守护一些东西时，另一些东西，我就必须要放弃了，我老了，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我也失去不起了。”
　　说完，他站起身，摸了摸女儿的头，径直走向门外，顺着枪身反复摸了很久，才说：“这柄枪从我年少的时候就跟着我，与我一起守护了几十年的侠义，如今，这侠义我是守不成了，可它，还能再战，我想，如若要将侠义之道传承下去，就必定要寻个有能力守护它的人，虽然你的能力很令人失望，但是，能够承受这柄枪的重量的人，非你莫属。”
　　流云将最后一口粥咽下肚去，眼角有些湿润了，他走到老侠客身边，抱着拳深深鞠了一躬。
　　冰凉的枪身接触到少年的手掌那一瞬间，他炙热的体温融入了枪身，自此，这柄枪便有了枪魂，几年后，正是这与之融为一体的枪魂，救下了全城千千万万条性命！
　　“如若不嫌弃，还请你在寒舍多住些时日，我还可将枪术传与你些许，你的那匹马，你放心，它在东后院的马厩里被照顾得很好，至于那些想要杀你的人，这场大火过后，他们必定会认为你已经在大火中被烧成灰了，没有人会追究下去。”
　　“好，不过……”流云略微一顿，“您为什么要帮助我？恐怕若只是为传承侠义之道，解释不通吧。”
　　老侠客举头面对着灿然星河，璀璨的光倒映在他的眸子中，苍穹中若隐若现的几颗星星，连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可老人清澈的眸子中，映出的却是一把银亮的长枪，曾几何时，那手持长枪的少年，在敌军丛中杀出一条淌血的路，心中怀着另一个白盔白甲少年的信仰，每一个动作都在尽力模仿他的样子。
　　老侠客臃肿的眼皮下划下一颗泪珠，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