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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神降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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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布,你有信仰吗?”坎瑞丝-沃夫冈伽。她做了一件从前不敢,往后也再没有机会的事。她派人把大主教请进了帝宫。问了一句从前不敢,往后也再没有机会的话。
  “当然。”大主教平和地迎接对方的目光,平和地给出答复。
  “那你看禁书吗?”坎瑞丝同样平和。至少她的神情和口吻,与内容的尖锐完全不符。像是老友间的闲谈。
  “当然。”同样单调的三个音节,比之先前,似带了几分宽怀的笑意。
  “大祭司被巫女刺杀,会怎么样?”神罚之判绝不是大主教的安排,事先绝没有跟大主教商议,坎瑞丝无比确信。
  “已经和大祭司无关了。”图布漠然道。神判已经发起,后面就和大祭司无关了。是大祭司本人去,还是新入教的普通圣仆去,没有差别。这是神明的对决,重点在于神之泪会不会被小丑鱼撕碎,或者说…厄古斯会不会降下神罚,让伪神变成彻头彻尾的小丑。
  “她们还没回应。”坎瑞丝认为这是把水搅浑的最后机会。若能与图布达成一致,也许还来得及。刺杀大祭司,仅凭她自己是办不到的。教廷没有军队,不代表没有防卫。她能找出不敬神明的死士,可死士并不拥有巫术。
  “很遗憾…我有信仰。”浅浅一言,封死了坎瑞丝全部的出路。他说很遗憾,这表示他对神判的结果并不乐观。然而…他有信仰。
  …………
  灾害纪元,六百八十一年,春。
  这个春天,沃夫冈伽南、北两境,又一次拥有了共同的编年,史称——神降纪元。
  在几乎所有的沃夫冈伽人眼中,这不是又一次,而是头一次。上一段“全境共享年号”的历史早已被教廷抹除。神明的起点、神教的起点,也包括人的起点,都属于不可议论的范畴。
  一只铝舟,一只木舟,自东、西两岸缓缓渡向湖心。
  围观者有数千之众。准确来说,是那些赌对了位置,可以遥遥望见两只木舟的围观者,只有寥寥数千。“格林内海”并未因“神罚之判”而成为禁地,帝国军亦没有做出让残影认为“需要警惕”的动作。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动作。
  少了大主教的配合,坎瑞丝的任何挣扎都毫无意义。她要么倒向某个神明,要么同时站在两个神明对面。倒向某个神明,她将失去自由;站在两神对面,则失去全部臣民。
  近段时日,“缓冲带”之所以不曾陷入完全的混乱,主要是赏金猎人们的功劳。当然也包括假扮成猎人的谍官。神判前夕,“格林内海”周围扎起了一圈距海边十脒有余的“木栏”,实际是边军提供的“拒马桩”。若神判当日有大批前排的围观者被挤下海去,那可太难看了。
  坎瑞丝的军队没有进入缓冲带,索菲娅这边就不好擅动。“内海”虽然不大,用木栏将它围上也是个颇耗人力的工程。谍官以高出市价几十倍的重金,雇佣了左近的几个村落。重金是诱惑,也是威胁。验收不合,村长抵命。害怕可以不接,这反正是个抢破头的买卖。
  格林内海的渔老大“彼基尼”没有逃跑,于是在那包拳头大小的“乌元”之后,他又得到了第二笔回报——同样大小的两包乌元。一包是工程款,一包是看护费。边军的“拒马桩”都是上品,木料本身值些小钱,若半夜给人锯了可有点麻烦。彼基尼有三艘渔船,两百多个弟兄。打渔不需要这么多雇工,弟兄们主要是打人用的。
  神明与神明对决,其影响远远超出当年斗兽场中“木青儿”与“墨白”一役。然而此处不是丰临城,没有“宿竹”那种分量的地头蛇来控制观众的数目。木栏围拢后,这里自发形成了一个“卖场”。接下工程的几股势力,在安装好木栏后没有退走,直接住了下来,占领了最前几排的位置。如此一来,“偷木头”的隐患倒是小了。
  拱卫“圣桩”。彼基尼一伙儿借着大义的名分,在谍官默许下抢到了最值钱的两个区域之一。柳叶状的格林内海,两条侧边的中央位置是最贵的。没人知道“大祭司”与“神之泪”会从哪里入海,人们只能认为“中间”的可能更大。
  “彼基尼”与“宿竹”的差距,不仅在于战力,更在于信用。宿竹可以卖票,甚至能动用“丰临商会”的蓝印以做防伪。彼基尼是个什么玩意儿?从南、北两边涌来的贵族与富商们,没人听过他的名字。四名独家雇佣的赏金猎人,就是彼基尼的“票”。他们凭着自己的脸,引领贵客们到己方所占位置,让那些凶恶的混混们滚开。若一切顺利,客人便支付订金,等到“神判”当日再付全款。票是提前卖的,城里来的大贵族们可不会坐在这里风餐露宿。
  有个不知死的名叫“昂哈路”的工头,在自己占的领区域用“废木”搭了座简易“观台”,很快他真的死了。想在高处看,就去更高处吧。
  大祭司不紧不慢,极专注地摇荡着双桨,宛如一份功课、一场修行。正午的日芒照耀在光洁的头顶,映射出一股莫名的神圣。
  大祭司,好大呀;他的头,好圆呀。奈何迎面而来的女子,最不擅长读取旁人的心境,因此她体悟不到那份澄澈所散发的光晕。
  大祭司,好大呀;他的头,好圆呀。这就是木青儿理解到的全部。大祭司和几乎所有圣仆一样,出身贫苦。又和几乎所有圣仆不同,入教前基本没吃过肉的他,靠着球薯和菜叶长到了近两脒高。伟岸而又匀称的身形,配以祥和而又庄重的面容……映入琥珀般清浅的灰眸后,统统化做朴素的线条与轮廓。
  真诚是最好的欺骗。残影笃信的道理,对木青儿从来无效。她诚恳地将她视做至亲,百多年不曾换取到一丝真情。大祭司也成功骗过了自己,他心中真有神明,然而神性的光辉丝毫不能触动眼前的巫女。他们彼此靠近,却始终遥远。
  神之泪静立于小舟正中,舟底未嵌铝皮,无桨自行。由西向东、由东向西,两丛鱼群追随两只轻舟,锲而不舍地撕咬着、冲撞着。它们不知信仰为何物,却有着世间最狂热的执着。“水面有东西,咬它。”它们连这样简单的思绪也不拥有,一切由身体自行决定。它们不笃信,也不迷茫。它们不知道自己是鱼,不知道自己存在。
  木舟驶到湖心,稳稳停泊。铝舟后至,打了个横,随浪轻摇。显然大祭司对此不怎么擅长。他未因停船时的错乱而显出半点狼狈,比之“旁若无人”更多出几许空明。
  “你好。”
  “嗯。”
  这是两位教宗唯一一次碰面,也是两尊神明最后一次碰撞。两句没有任何深意的对话经木青儿转述,后载于史册。以考据、解读之由,喂饱了一众尸位素餐的无耻学阀。
  寒暄过后,大祭司除下外袍,小心翼翼而又从容不迫地翻身下水,全程不曾站起。他不在乎女巫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也不在乎某个瞬息比对方高出一头。
  木青儿瞧得分明,半截左腿刚刚没入水面,那处的水就红了。巨人没有叫喊,甚至没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紧接着将右腿送了进去,然后是整个身子。
  极无印的旋涡自足心流转,后汹涌外溢,撕破了脆弱的船身和更加脆弱的轻鞋,神泪入水。血蒙蒙的前方,隐约看到半张脸孔和一只左眼,平和地凝望着她。
  若换做叶玄,这一幕或将成为他长久的噩梦;若不是亲眼见过“硕硕”,又从清尘口中得知了“灵明会”,叶玄或许真要为这份恐怖的自持所震骇。以神识驯化肉身,切断痛与苦的关联,原来这个世界的某人…同样有此修为。
  片刻,神之泪的目光被鱼群遮挡,白衣浸染淡红。探手拨开碍眼的凶鱼后,红浆渐浓,已寻不到巨人的身影。
  伴随一阵阵不敢高声的喧哗,神泪踩着水底的细沙,一步步踱出海面。白璧无瑕的胴体,石雕般精美的身躯,不见半点残损,没有半道齿痕。
  来时拱卫她的护教们,将木舟送入水中便即散去。此时木栏里侧的海岸边沿,只站着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两个穿白衣的女人。巫依洛没有同行,她在珀瑟。
  “太早啦。”
  “闭嘴。”
  泪刚一登岸,脚底尚未踩到干沙,鹰便急不可耐地解下长愈脚踝的斗篷,裹住了他的神,和他的妻。圣女很不满意。天神降泪,至洁至圣,要那衣裳作甚?
  伪神拔除,不留一丝血肉;正神归位,不染半缕尘俗。这是何等完美的登场与谢幕……被那男人毁了。
  破开木栏,神明行走于大地。人丛如得到敕令的海潮,自行退避左右。
  “赞颂天神!”
  “赞美神!”
  “赞颂洛拉玛!”
  山呼与膜拜,凌乱着漫延开去。更多选错了位置什么也没瞧见的,亦被层层波荡的激昂裹挟,俯首摇拜。
  以神之泪落于湿地沼泽为起始,这一刻,是“神降纪元-七年”。
  …………
  “我已经任性过一次,到了该负责的时候。”
  “您‘坠湖’吧,和妹妹一样。”列奥多-沃夫冈伽。他是坎瑞丝的长子,烟菲尔的哥哥,帝国的储君。最后一个身份已是空谈,往后…大概没有帝国了。用不了多久,沃夫冈伽一词会恢复它原本的、唯一的含义——陆地。
  “审判我,我命令你。”死自己,或者死全族。洛拉玛神教不会宽恕一个曾以“大清洁”要挟过她们的皇帝,她只能寄望于洛拉玛一直以来所宣称的仁慈——在长子审判并处决自己之后。
  “我做不到,母亲。”上一次称母亲而非母皇,是多少年前的事?列奥多已经记不起了。
  这一瞬,只有短短一瞬,坎瑞丝感到鼻尖有些发酸。她强迫自己认为那是错觉:“做不到,你就陪我死。”
  如果第二顺位的继承人跳过储君,直接杀死皇帝,那是他个人对神教表忠,不能代表全族。如果长子不做,次子就得将母、兄一并杀掉。“易储”是个极繁冗、极漫长的仪程,来不及了。必须抢在“神教的裁决”降临之前,必须抢在“神判的结果”浮现之前。
  是的,坎瑞丝与长子的对话,发生在“神判日”前,发生在与大主教谈崩后的第十四天。神之泪敢于迎接大祭司的挑衅,在她看来,这已经代表结果。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可能误判,应该说,幸好还有千百分之一的可能误判。否则“押注”将变得毫无分量。
  神判开启前,皇帝被长子审判,被公开处刑。这才叫投诚,这才能救命。
  坎瑞丝本人改信是没用的,哪怕抢在神判之前,也没有用。先信旧神,再信新神,可以。托托莫家族就是这样,他们甚至曾为了旧神而战,即使这样也能赦免。但坎瑞丝不行,运气好的话家族或许可以,她本人绝对不行。她不是“错信”和“改信”的问题,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在“驭神”。而且还成功做到了一年零两个月。
  圣军溃败后,她宣称自己依旧信奉“厄古斯”,却同时在南境划出了一小块无人能去的“洛拉玛教区”。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二神的平衡一旦打破,无论谁赢,她都非死不可。
  “我知道您是对的,母亲。但为了活命亲手将您杀死,我做不到。如果弟弟可以,就让他来吧。”不管透过多少层士兵,只要他下了命令,就算亲手。这大概也是“皇族”与“普通国王”认知事物的根本差别。在摩巴布看来,血浆溅到脸上才叫亲手。
  “列奥多,你……”没想好完整的句子就先行开口,话说到一半,后面讲不出来。自二十岁起,坎瑞丝从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失态。必要时牺牲一两个儿女,她能做到。但如果杀子的理由,是儿子不肯弑母……就算对她而言,也过于艰难了。
  “驭神不是真正的自由,放弃责任才是。坠湖吧,母亲。让我过几天做‘真皇帝’的瘾。”而不是被跪在断头台上的你操控的铡刀。
  …………
  湿地沼泽,圣都。
  “跟我回珀瑟,你不能待在这儿了。”这是洛拉玛神教的圣地,青烟朦朦,碧草如波。这是吃人的湿地沼泽,有瘴气、有泥潭,更有灭杀不尽的毒蛇、毒虫。这不是一个养老的地方!
  欧蕾娅老了。从格林内海回至珀瑟城,圣女来不及欢庆,她要第一时刻去处理积压的教务。经她亲手调教的雨露“魅兰莎”会将待办事宜的文书按“等级”存放在“卷格”的不同位置。只有最最重要的是内容,才会直接摆上她的书桌。
  实际上“魅兰莎”根本没等圣女进屋查阅,刚一见面就哭丧着脸说了此事。能做圣女的近臣,能看呈递给圣女的文书,她当然是“初代雨露”。欧蕾娅没有孩子,魅兰莎的母亲死于生产后的第二年,她几乎就是欧蕾娅亲手带大的。也正是因此她才识字,才有机会留在圣女身边。
  欧蕾娅-温塞格,她是残影远渡重洋来到另一个世界后,欺骗的第一位信徒、收获的第一位盟友。如果说在她心中,这个新世界有谁能算朋友的话…就是欧蕾娅,只有欧蕾娅。
  “她刚老,且活着呢。你明年去不行吗?”为此,清尘和残影还起了一番不太愉快的小小争执。鹰王退居幕后,巫依洛暂时没有合理的身份,代表神之泪意志的“圣女影”是整个沃夫冈伽“名义上的最高权力”和“实际上的首席执事”。天下初定,你不在中枢主持大局,跑去那穷乡僻壤见个鬼的朋友!明年去不行吗?
  “不行,我就要去!”她说就要、非要、偏要的时候,通常是自觉理亏。对清尘,她亏的是理。对欧蕾娅,亏的是情。
  她从没问过欧蕾娅想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初见时,欧蕾娅年岁已很大了,那之前她一直是“营地”的首领,不敢怀孕。影出现后,她原本可以,但她没提过。到了卢索索,条件更加允许,她依旧没提。欧蕾娅太有用了,因此她自己不提,残影便也装傻不提。
  可是欧蕾娅永远不会主动要求,对此残影又怎会不知?神教越是扩张,圣女身边“信得过且有才能”的人就越是紧缺。她永远不会主动要求休息。
  作为相互利用的盟友,残影自问没有半点对不住欧蕾娅的地方。但如果将她视做朋友,那此前种种…就是亏欠。
  一个行将枯萎,没有后代的老人。残影想不出还能用什么东西来弥补她。在这种时刻甩下重担,亲自跑去接她,这根本只是在弥补自己的内疚。
  “珀瑟城太靠南了,‘圣都’不能无人主事。”欧蕾娅将自己衰老的消息呈报给圣女,是职责所在。她本意是要询问自己的位置由谁接替,并提出可能的候选,以及指出她们各自的缺陷……简而言之,自己手下没有能立即接班的人。但“影”并未给出更好的人选,她显然是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否则她不必来。
  族群的延续,圣女的友谊。于欧蕾娅所觉,应得的和不应得的都已收获。微不足道的小小遗憾,根本无法冲淡她此时的满足。没能留下自己的血脉…她更从来没有半刻认为“影”该为此负一星半点的责任。一切苦难都是厄古斯造成的,“影”拔除了他,拯救了我。
  “已经没有敌人了,我想怎样就怎样!”见面没聊几句,圣女发了脾气。小孩儿脾气。残影瞧得分明,她刚刚说话时…门牙在晃。
  欧蕾娅一怔,随即宽怀。她见过圣女生气,见过圣女杀人,还从没见她眼眶红过。
  “影…我不知道你多大年纪,会不会老。不过我既然老了,哈…就学着老人的模样说你一嘴:圣女可不能想怎样就怎样。做错了事,会有新的敌人。”
  北境纷乱,自古纷乱。新神或许在某个侧面强过旧神,但淫威的渗透远远不及。“圣都”至关紧要。它可以不是中枢,但它是北境的“镇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必须如此。残影当然明白,所以她强行将“托托莫分散在各城的全族”迁入珀瑟,却把“塞维格和二十万天军”留在圣都。
  如果提早告诉清尘:自己不止是来探望,更惦记当场把欧蕾娅带走…那当日恐怕不是“小小争执”就能收场的。叶玄也不会认可。
  可是…谁能替代欧蕾娅呢?别说立即,就算再过个五年、十年,谁能替代欧蕾娅呢?执掌“圣都”不止需要才能,更需要位份!同样的话,从欧蕾娅口里说出就是命令、就能执行。换了别人,就涉嫌僭越乃至亵渎,就得千里迢迢请示圣女。
  没人能替,她就活该累死在这儿吗?这是湿地沼泽呀。她被厄古斯逼入这块绝地,吃了两百多年虫子,还不够吗!
  派系。隐隐约约又清晰可辨,残影明白这就是派系。如果有朝一日,需要“索菲娅”做出任何牺牲,甚至拿她整个家族出来献祭,残影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还有那个姓“墩墩陶”的胖子,仅听叶玄讲述,她完全不觉得那人死了有什么可惜。那种不忠不义、反复无常的蠢东西,不就该用完扔掉吗?
  在鹰都时,叶玄非要去他坟前说几句话,耽误了迁往“珀瑟”的行程,残影还闹了脾气。因此反过来说,尘、叶二人对欧蕾娅的冷漠,她也无力指摘。“衰老怎么了?用死怎么了?咱们要不来,她现在还吃虫子呢。”如果尘、叶这样想,残影不生他们的气。
  “别管我多大吧,喊你声姐姐,跟我走行吗?倚老卖老,还教训起我来了…我能拔掉厄古斯,压不住几个山头?再说了,你不腾出位置,别人怎么替你。”
  “你定个人。我带几年。”
  “影…”残影刚一瞪眼,立即被欧蕾娅一声低唤止住,“别命令我,求你了。”
  “……”残影吸了口长气,又极缓慢地吐了出去,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贪权是吧,去南边做皇帝呀。”
  欧蕾娅也松了口气。影开始说笑,就是不打算强施好意了。“南帝…皇权都出不了寝宫吧。有人选了?”时移世易,现今整个红土已没有能入眼的强敌,南边需要一个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傀儡。早知胜利来得这么快,北境的皇帝也不会是索菲娅。
  “会从‘初代’里选一个,具体是谁还没决定。你的建议?”残影问。
  “黛弥卡识字,女儿两岁。”黛弥卡现在的全名,是黛弥卡-洛拉玛。她曾在营地中被首领发现以“忏悔”的姿势跪着。那是营地里最严重的罪行之一,和残杀、出卖伙伴同等严重。若不是“神之泪”恰好降临,她险些便遭“虫决”。
  如今她是洛拉玛最虔诚的信徒,也是“初代”中出类拔萃的雨露。进驻卢索索后,为了更好地在“贵族”与“富商”两个群体间传教,她主动学会了识字,学会了宫廷礼仪。到今天,她已能写出通顺的文章,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除端庄得体之外,更有着被权力浸养出的大气与从容。
  欧蕾娅重视黛弥卡,起初是因为内疚。尽管“营地的律法”是生存所必须,但并不代表她能心无波澜地对同族施以暴虐。更何况…黛弥卡的处刑因神泪降临而搁置,首领期待改变,可圣女让她自决。结果就是,黛弥卡被关在木笼里足足二十三天!在欧蕾娅看来,那比“虫决”本身还要残忍。
  出于内疚,欧蕾娅给了她更多关注、更多培育。后来就与内疚无关了,黛弥卡确实聪慧,确实比别人更伶俐、也更勤奋。先前那种极恶劣的环境中,谁也瞧不出她有读书和传教的天赋。
  她力气小、胆小子,捉虫、摘果、搭房、滤水…样样都比别人笨。反倒是原先营地中地位较高的几名猎手,以及同首领感情最深的两个护卫,因无法适应全新的局面而被排挤到了边缘。她们是洛拉玛人,是初代雨露,她们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不用干活儿也有花不完的钱。仅此而已。
  “嗯。女孩儿正常吗?”曾被湿地沼泽摧残过的人,生出的孩子常有缺陷。残影记得黛弥卡怀孕、生产都在卢索索城,那时的她早就有肉吃、有奶喝了,胎儿的营养不是问题。但黛弥卡毕竟吸了那么多年瘴气,她本身有没有隐病,会不会显化在孩子身上,这需要观察。
  “医士说很健康。我前些天刚见过一次,感觉有点过胖了。可能挨过饿的人有心病吧,她把蛋黄搅碎了泡在马奶里,稠得跟粥一样。大人吃一碗都能饱了。”
  残影鼻尖又酸了一下,强忍着没有表现。欧蕾娅…会亲眼看人给孩子喂饭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孩子不可能住在雾都,她专程去卢索索探望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衰老后吗……
  初代雨露,年富力强,识大体,能生育,女儿直到两岁都还健康。做傀儡皇帝,黛弥卡可以。可是…欧蕾娅明显挺喜欢那个孩子,我就这么把她带走吗?可是、可是,如果因为这种理由排除掉黛弥卡,那也太荒唐了。
  “你搬到‘卢索索’去住,这是命令。”这一回,残影没给她截住话头的机会。
  “……是,圣女。”欧蕾娅有点生气,不,她很生气。她以为这个问题已经谈清楚了,她不明白这位偶有几分童趣,实则就算抛开威能也值得仰望的圣女,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但她只能先行服从,再行抗辩。
  “这不妥当。自从击败了‘伪军’,圣都就有凋零的迹象,人们不愿意住在雾里。之所以还有贵族和富商留下,是因为靠近我能得到特权;之所以还有商贩留下,是因为朝圣的旅者能带来生意。神泪离开、圣女离开,如果连首席执事都迁走了,这里会变成什么?‘圣都’迟早会是名存实亡,我知道。但现在不行!”
  辞旧迎新,神权初定,人们的信仰本不稳固。神教刚一得势,转眼就抛弃圣都,着实大大不妥。欧蕾娅说得全都对。可残影就要、非要、偏要。
  孩子想要精彩的人生,父母要他们安全;老人想要充实的晚年,子女要他们安全。尽管没有父母也没有女子,但残影都懂。可她就要、非要、偏要。她执拗地想让欧蕾娅多活几年。“你的‘下一任’还住在圣都。你老了,圣女要你搬家,别人不体谅也得体谅。”
  “欧蕾娅!给你脸了,造反是吧!”给脸、造反,如果说先前还属“神明爱人”的范畴,这一瞬则彻底跌入了市井。
  “叩请圣女,收回成命。”欧蕾娅屁股刚一离座,残影就知道她要干嘛。可是就算她速度更快、力气更大,又怎么忍心强行去拉扯一个老人。
  他妈的,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是来探望她的,还是来欺负她的?
  “唉……”残影叹了口气,缓缓地矮下身子。忽又意识到什么,没去扶她的肩膀。只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五体投地的她的右手。“听你的,全听你的。”
  …………
  北境以北,索厉特。和昆斯特一样,这是一个靠海的王国。浅滩的长度远远小于国境线的长度,仅用肉眼看去,仍可说一望无际。
  打渔是挺赚钱的买卖,要么被王家垄断,要么课以重税。索厉特王国的情况,属于后者。正午时分,唯一的船港处,只有一艘最大的渔船靠岸停泊,那是国王的私船,主要供享乐用,一年出不了几次海。每次离港,也只浅浅行出一小段。国王永远不会让海岸化成一条细细的黑线,那太危险了。索厉特王眼中的海岸永远是红色的,不论他站在船上,还是踩在沙上。
  王家渔船平日有两名卫兵看护、两名水手养护。守船是个闲到不能再闲的差职,谁会抢陛下的船呢?抢了有什么用呢?卫兵的存在,仅仅为了宣示王的威严——闲杂人等,看你们谁敢冲着王船撒尿。
  但凡有兵的地方,必有严明的等级。哪怕只有两个兵。“居里目”是王船卫队的队长,配单刀,穿上等皮甲。“以里兹”是列兵,持长枪,穿普通皮甲。多年以来,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皮甲。水手可以光着,他们必须焐着。
  船卫做梦也想不到,原来“守船”还有比“攻城”更危险的时候。知道时,他们的皮甲已被洞穿,正在死去。
  那两个长相一模一样,娘唧唧的绿眼男人,用的是…弩?王国内境,他们哪儿来的弩?这世上…怎么会有巴掌大的弩?
  乌金细弩。这不是中原独有的东西,更不是只有风沙雁才有的东西。抢船的一行,共计十一人。五女,六男。六个只喜欢男人的男人,五个只喜欢男人的女人。金珀色眼瞳的匪首躲在男人背后,身旁是她的血瞳女奴们。
  坎瑞丝-沃夫冈伽。一个以“陆地”为姓氏的皇帝,整片陆地,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不愿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品尝过自由,更不愿在神明的阴影下苟全。
  “起航。北进!”由南向北,是流亡。再向北,就是前进。她要用仅剩的…不知是几十年还是短短几天的余生,去验证那个最不可能的狂想。
  沃夫冈伽的含义,是“全部陆地”。自己以为的全部,是全部吗?红色的陆地包裹着格林内海,蔚蓝的无尽海又包裹红色的陆地。无尽海,无尽吗?海的尽头,被陆地包裹吗?
  隔月,南境新皇“列奥多-沃夫冈伽”被判渎神之罪,押往圣都,公开处刑。神教以这样的方式,巩固了圣都的地位。皇帝以下,沃夫冈伽全族削去姓氏,迁入珀瑟,变成一群没有自由的自由民。
  这是出自神教首席执事“欧蕾娅-洛拉玛”的裁决,她当然问过圣女的意见,圣女没有意见。对外,神教不曾给出更具体的解释,裁决就是裁决,不存在依据哪一条圣律。这是“神降纪元”,神明行走于大地的时代。泪的默许,就是一切。
  包括“欧蕾娅”在内的神教高层,有一个无需落于纸面的共识:杀人全家、灭人全族的勾当,都由皇帝来做,如果非做不可的话。洛拉玛是仁慈的。“沃夫冈伽”与“托托莫”二族,皆没有到非灭不可的地步。相反在未来的许多年中,他们的经验与智识都是极宝贵的财富。
  烟菲尔去哪儿了?曾有个小贵族出身的“二代雨露”假扮成她,到“施沃茨城”传教。真正的烟菲尔暗中潜回帝国,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影是这样说的。如今伪神拔除,帝国易主,圣女交给她的事不管办没办成,总该完结了吧。然而欧蕾娅再没听到有关烟菲尔的任何消息。
  我杀了她的哥哥,赦免了她的父亲以及全族,整个过程没见到她的身影,也感觉不到她的影响。她去哪儿了?还有圣女烛、圣女星、圣女雁…她们又在什么地方?
  欧蕾娅想不通,更不会去主动搜寻什么线索。但她有种直觉。直觉告诉她,不应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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