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叶圆

　　天也一样，晚霞也一样，微微的，含蓄而美好，但苧蓱觉得，它似乎更艳了一点，自己都沾上了它的颜色，似乎天要凝结一滴最纯最正的红，再滴落下来，此刻，积累着势头。
　　那里四散出一种奇异的魔力，苧蓱盯了它一会儿，觉得自己已陷在了里面，疏懒得不愿动弹。“那就这样吧。”他保持着一株植物的模样，把思绪隐在自己的圆叶之下，目不转睛地看。心却反而不静，喷涌着什么似的，仿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悄无声息中已被觉察。苧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将信将疑地审视着自己莫名的情绪。一定能等来些什么吧，总该有些能让他称心的事。霞光本就极为淡薄，却还在晕染。此时的天空，近乎有半边飘起了红彩，织成一副极远的，水点的背景，泛出一丝流光，又显得格外真切。
　　流光在天边，一线，那里时快时慢地，出现了一个红点，小小的在目光中纤毫毕现，看到她整个儿的涌着荡着，构成她的每一滴颜色也涌荡起来。像是被风送来的，拖出一道蜿蜒的红流，浅浅开散，与薄透的沉日之光连结。在这样云遮雾罩的天空中，也那么显眼。“像一个灵。”苧蓱有些紧张，他把心靠在泥土上。
　　茕蒨没有看天，她近乎与它融为一体了。乘着自己的花瓣，所有分分合合的抽象，在这雾中都显得稀松平常。她的追寻，是跟着流水穿街绕巷，走走停停。这些时日，有的空缺好像真的淡了些，茕蒨觉得，她与这个世界有了更深的关联。她看见了这个小世界的美，几乎有些忙碌的，一处一处领略，她忘了去想，“我现在，到底安不安心呢”。兴许正是这，薄薄一层封上了缺隙，于雾气中滤出一抹澄澈的空明，盛得住颜色，便留住了颜色的气息。
　　茕蒨刻意放缓了速度，遇到喜欢的景色时，她总乐于这样，对她，慢些就是停下。这次，是她最慢的一次，且还在慢下去，似乎是飘到了天的尽头，正被轻轻阻住。前方现出一个圆形的轮廓，是湖泊，湿润的水汽迎面而来，坠住了每一枝雾气，拉着它们向下，直连湖心。茕蒨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澄澈，好像成了一方纯净的颜色，那个令人渴慕而追求的东西，似乎也就在前方了。那里，三层颜色汇为整体，却不混，天成一般，白色自上而下沉坠，蓝色自下而上空明，每一点又折反了幽浅绿色，于交会之处擦出一道微光，正映了一点亮银样的芒，润泽进了心里。
　　速度变得那么慢，终于足够让周遭的一切闯入茕蒨的眼帘，她留意到了空中的淡淡一抹，那仍是艳丽的汇集，也是同样的，亦在她留下的每一瓣婆娑里曳影，那是感觉，不论浓浅。更近了，茕蒨看清，在层层包裹中的，还是水，那一瞬，她的目光中似乎落入了水滴，也变成了水滴，随着睫毛牵动，掀起一澜有棱有角的无垠涟漪，把周遭的一切都照了进去，照得生动了，纤细了，于是，明艳陡然绽开了一个色彩横流的世界。还都不显眼，淡淡的像刚出芽的嫩草，但所有的颜色一定都在，延出了满眼层叠光影，于之映衬下，远处显出一环金色，是湖心露珠的边廓，仿佛是连年甘霖的汇集，那内里，一片无际的碧蓝成波。
　　“叫它什么呢？”每天盯着那滴露水，苧蓱这样想过。“就叫做霖吧，这个好听。”那时，苧蓱觉得是流水在无声作答，迫不及待的，仿佛已等了这一问，千年万年。于是，当茕蒨用思绪抚过丝丝缕缕的雾气，触摸到一个极好听的声音，“叮”的一声，好像穿透一切的一滴水，忽的落下，又陡然柔和，浸润了天地。
　　那是霖。茕蒨觉得，那里远得像仙境，又像人间。额前的碎发挑起雾气，所有的目光都汇入了清明，那一波粼粼，竟凝出了一根银丝，自霖珠中长出，如月牙的描边向下弯去，逐渐逐渐，在天空划出半道圆滑的弧，好似绘就了一个白天。茕蒨顺着它，把目光送了出去，这真的是一座桥，想起三彩混杂中照出的那点银白光亮，把仙境拉入人间，牵于一线。目光落在了桥上，好像是在敲击，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触感，这桥是白色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和身后漫天的雾气同源，却不一样了。改变了的东西，便是一个方向的入口，茕蒨看着它，没来由地开心。她开始笑，笑出一点声音，一点热闹，目光顺着桥的弧度下滑，逐渐贴近地面，轻轻巧巧跃至桥下。视线落入一片葳蕤的绿色中，深的，浅的，明的，暗的，被疏疏地裹住，该是落入了世上最和顺柔软的毯，摇头晃脑，嘻嘻笑笑。茕蒨还噙着她的笑容，笑声收敛入眼，结成兴奋的闪亮，她翻身自云端滑下，每一丝风都会托住她，飘落的势子，缓缓，款款。那根银丝，渐近也渐远，变得像通往天际的天阶，入云，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