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机械拍打

　　随着体验壶新的定制流程，在恒信科技的支持下得以在线上实现，提高了效率。而设计师、制壶师、装饰师也开始互相联络抱团。设计师可以推荐制壶师和装饰师，不抱团也不行呀。但是，最前端，也就是咨询师，却掌握在机车王紫砂手里。
　　对于机车王紫砂的体验部门来说，原本负责体验班的事情，如技术介绍、参观安排、产品设计课的运营、体验班的管理、体验壶目录的制作准备、和技术部门沟通特殊泥料烧制等事项，已经拥有了不少人头，主要两个个职位，即培训师和行政人员，现在又增加了一个职位，就是咨询师，主要是定制系统的客户窗口。
　　本来这个系统是恒信科技的产品，客服应该是恒信的事，但牵涉到专业性比较强，恒信科技情愿把它当作一个产品卖给了机车王紫砂，由机车王紫砂承担咨询师的招收和管理，于是就落到了体验班身上。体验班的培训师是天然的咨询师，两个角色的转换很自然。而对于机车王来说，不过是钱从一个口袋落入另一个口袋。
　　机车王对公司人手的数量一直控制得很严，但这次却不得不把咨询师这个角色捏在手里，主要目的是保证咨询师的专业性和中立性，他无法容忍咨询师最后成为直播间的主播，变成只推销自己的设计师，如果这样，咨询师的价值就太大了，从而变成销售流程中的很大内耗。而为了保证咨询师的中立性，体验部门的几个职位必须轮换，这样保证知识的不断更新，同时不允许形成利益集团。这种服务行业客户窗口工种一般都不该让个别人长期从事，这是有很多教训的，比如银行的企业贷款员，只要没做几年就可能从企业拿回扣，造成银行巨大的损失。虽然就机车王来说，咨询师的腐败不存在对公司的损失，但是一旦出现腐败，对行业信用的损失就太大了，会给机车王长期目标造成毁灭性的影响。
　　对于丁山的年轻人来说，很多已经进入紫砂行业的，都是从学徒开始，收入是相当低的，于是他们面临着选择，继续做学徒，还是转向咨询师行业，从机车王的角度看，丁山做壶的年轻人必须减少，否则未来他们将面临很大的收入压力，现在的学徒当初看好手工壶的高收入，人数已经太多，咨询师行业可以稍微减轻一下过多学徒的压力，这是他必须做的，不然会面临社会问题。当然，社会问题不是他都能解决的，他需要做出个姿态，解决一部分。所以，在体验部招收员工的时候，有一条潜在的原则，以本地人优先。
　　在新的流程稳定了一部分之后，老吴、小吴、黄维、顾泽燕、范敏敏和一部分第一期体验班的佼佼者，通常都是被信任的个体紫砂从业者，被老张和小张一起邀请，到机车王技术研究所参观。他们参观的是最新的机车型号，机车外壳被拆开，换上透明材料，以便能看清楚里面一部分的运行。
　　先是身桶部分，为了体现机械的精巧能力，身桶选择了葫芦形。泥料进入后被机械拍打成泥片，然后按照程序切割成需要的形状，边缘部分切割呈斜面，逐渐变薄。然后泥片卷到一个类似塑料的模具上。接着进入第一步的拍打，合拢底部。拍打器先将长出身桶的部分逐渐向里拍打，最后合拢成底部，形成菊花型底部。第二步则是由和底部外部形状一样的拍打器，对整个底部进行数次拍打，这拍打又像是拍，又像是压，直至底部完全成型。第三步是身桶拍打，不同于手工拍打由底部逐渐拍打到口部，而是拍打器的形状完全和身桶的正视图曲线相同，也是半拍半压，直到身桶成型。第四步则是细拍，拍打器宽度更细，壶身转动速度更慢，拍打频率更高，此时主要是拍打，基本没有压制的感觉了。第五步则是打出水孔，一个带9个钻头的打孔头，走到身桶的特定位置，9个钻头一起旋转，半秒钟时间退出，9孔已经成型。然后进入下一个步骤，奇迹出现了，往单元中喷入水蒸汽，突然里面的模具收缩变成一条软橡皮，一个机械探头从壶口进去往外一掏，模具便退了出来。
　　每个步骤不过一分钟时间，流水执行，所以整个吞吐量就是一分钟一个。老张拿出几个拍打好的身桶，一人一个，让他们观看。老吴一眼就看出这是本山原矿泥料，他清楚，只要本山原矿泥料可以拍打成型，那么所有其他泥料更不成问题。观察内部，泥门正如人工拍打一样松散，只是没有手工的皱褶痕迹，一如和其他机车壶一样干干净净。观察外部，壶壁光洁，几乎跟做过明针一样。壶壁和底部厚度均匀，比手工还薄了几分。他叹了口气，对老张说：“小张啊，你这是要抢了所有人的饭碗啊。”老张没直接回答，只是问：“吴老师，这算不算传统工艺？”
　　接着，张昊民跟大家解释工艺的细节，很多部分都是一目了然，张昊民只针对大家可能有疑问的部分进行解释。
　　张昊民拿下一个拍打头，递给大家传看。“这个拍打头，拍打的接触面，是一种高分子材料，具有一定的弹性，大家可以想象成做气球的橡皮，弹性可以避免拍打过于生硬，拍出印子来。”大家均点点头。“同时，拍打的机械臂，也是装有簧片，这样拍打臂也有弹性，两重弹性加在一起，使得拍打更加柔和。当然两者的弹性是有配比的，这是通过无数次实验调整出来的。”大家继续点头。“这个接触面，不是普通的橡皮，表面有一层纳米材料，具备非常强的疏水性，这样，就不会在拍打的时候粘连泥料，这是高科技，不外传，嘿嘿。”
　　“大家注意到我们有两个拍打步骤，第一个步骤是粗拍，主要目的是成型，第二个步骤是细拍，细拍主要是达到一种明针的效果。大家看到了，胚体旋转的速度放慢了，转动速度是每秒6度，按照这个模型的尺寸，大约每秒行进5毫米，而拍打的频率增加，大约每秒20次，我们可以达到最快每秒50次。这样，也就是一次拍打，行进四分之一毫米，也就是0.25毫米。以40目为例，40目的直径是0.38毫米，这样我们的拍打密度是足够的，当然对于更细的目数，我们可以调整转动的速度和拍打的频率，以达到明针的效果。和手工明针不同的是，手工明针是把粗砂粒嵌压到胚壁里面去，而我们是拍压到胚壁里面去，效果大家可以看一下。”张昊民继续解释。
　　“我觉得肉眼很难看出，你的拍打细度都小于砂砾直径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参观者说道。
　　“我还真有点难以想象，怎么就通过这种方式达到明针的效果了呢？”另一位参观者说。
　　“应该是拍打足够密，拍打器的硬度和弹性又恰到好处，说到底，明针不就是给生胚抛光嘛。对了，你们这样烧成后是否还需要抛光？”另一个参观者问？
　　“不需要抛光了，因为我们的泥料和与之匹配的烧制使得表面产生不同收缩的概率极小。当然我们还是有检验的。如果检验到表面不太理想的壶，还是会手工打磨一下。”
　　“接下去是大家最好奇的地方了，这也是高科技。大家看到，我们是有模具的，通常半手工模具是在外部的，分成两半，从内部往外搪胚，这样成型后，可以方便的把模具取下来。但我们模拟拍打，模具代替人的手指在内部顶着，而从外部向内拍打，所以模具是在胚体内部的，问题是，传统的半手工石膏模具是硬的，胚体口小肚子大，拍成后没法取出来。而大家看到，我们取出来了。因为我们的模具是用记忆高分子材料制成的，大家注意到我们在取出模具时喷了水蒸汽，其目的是加热，而这种材料在温度升高后，会恢复原来的形状，也就是条状，方便取出。同时，这种材料在常温时，也就是我们在拍打的温度下，呈现塑料的特性，也就是它是硬的，可以做模具；而在60度以上，则成橡胶的特性，我们可以取出来。”
　　“哇哦，这个牛逼。”有几个年轻的参观者喊道。
　　“我们的模具也分成三层，最里面一层，在常温下是硬塑料，提供支撑。中间一层半毫米，在常温下呈半橡胶半塑料的特性，提供弹性，就像人的手指具备弹性一样。最外面一层是纳米材料，厚度只有十几纳米，提供疏水性，保证不会跟泥粘连。”
　　“原来如此。”大家纷纷点头。
　　“接下来我们给大家演示三弯流的做法。遗憾的是，主要部分你们看不到，没办法做成透明的。”张昊民说，“我们做一个方形的三弯流，难度比圆形的要高多了。”
　　只见前面步骤和做身胚一样，把泥片裹到了一个方形的模具上，呈圆柱形，然后被套入一个黑色的外部模具中，接着，被传送到一个机械单元中，传送带停下，经过两秒钟的后，传送带送出，只见那个原本圆直筒形的外部模具，居然成了一个方形三弯流形状，然后蒸汽加温，脱开外膜，抽出内模，一个三弯流呈现出来。
　　“这里面搞什么鬼？”众人疑问纷纷。
　　“很抱歉，没能让大家看到里面什么鬼。因为这个单元，外壁要形成一个很大的磁场，没法做成透明的。”张昊民解释道。“十年前就有老外研究微机器人，通常是两类，一类是磁机器人，一种是电子机器人。磁机器人的解决方向是采用磁场，这样做出的微机器人，其实很难称其为机器人，但能在磁场的作用下做简单的动作和移动，动作虽然简单，好处是它能做到几微米大小，用于医疗手术，比如疏通血管等。而电子微机器人，最小只能做到蚊子大小。我们采用了这个磁机器人的技术方案，这个外部模具，是由一组微机器人连在一起做成的，当进入磁场后，我们控制磁场的变化，让每个微机器人都做出相应的移动，从而变成我们想要的形状，所以，这个三弯流，是挤压而成的。至于内膜，常温下是橡皮特性，支撑力较强，但弹性系数很低，容易在外力作用下变形，所以能够被弯曲。高温下则是缩小呈软橡胶特性，可以被抽出。这可真是高科技，结合了电学、磁学和高分子材料的最高端技术。”
　　“听不懂啊，什么鬼？”几乎所有的参观者都这么想。
　　“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老张问道，“这里有我们机车拍打成型的壶，送给大家玩。接下去我们去会议室，大家聊聊，我有事情要拜托大家。”
　　在会议室里，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张厂长给了大家充分的交流时间后，说道：
　　“各位不要担心我们会抢手工业的饭碗，目前这种制作方法，相比于我们传统的滚压为主的方法来说，成本要高一倍，不符合我们大生产的目标，所以我们不会用它来制作常规机车壶。其实，我们早就研制出这种方法，只是一直藏着而已。”
　　“但是，现在我们发现，在体验壶定制中，很少有人选择直接使用机车壶作为壶体，而省下制壶的钱。但是，机车壶每年就这么几个壶型，不像手工壶那样可以随意按照设计来做壶型，缺乏个性化的变通。所以我们想到了这台机器。如果客户预算有限，那么我们就可以用这套设备来做壶身，这样就免去了制壶的那一笔钱，还有就是几分钟就能做好一只壶体。说实话，这是从客户省钱的角度出发，对于制壶师并不友好，而且也不是任何壶型的成本都足够低。所以只是提供了一个选择。”
　　“要大家帮忙的是，如果的确遇到客户预算有限时，请大家使用一下这种方法，这是要大家帮忙，一来任何技术如果不用，就无法改进，我们需要试点。二来做出的壶身能够更加符合设计师的设计，只要设计师从设计软件中输出标准格式的设计图，就能做出一摸一样的壶来，有助于设计师的设计。这可是拍打成型哦。”
　　“当然，如果客户希望定制的壶型，但不在乎是否拍打，那么我们也可以用三维打印机打印外模，然后搪胚做出来，其实这样价格也不便宜，因为三维打印机的材料费钱，是耗材。而我们的高技术胚胎材料，是可以复用的。”
　　“各位可以想想，然后跟我们沟通。”张厂长做了结语。
　　老张和老吴头在办公室里，老张给老吴泡了茶，刚想说话，被老吴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旧机车壶用的是搪胚，其实模拟的是半手工；新机车壶用的是拍打，模拟的是全手工。用的工艺是一样的，做出的结果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机械和手工。这该怎么定位这工艺呢？算不算传统工艺呢？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传统手工艺。”
　　“吴老师，我不是代表公司说什么，完全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困惑。我家里也是几辈子做壶的，我就是想不清楚，我们一直说要继承传统手工艺，但好像情况不同了。以前，师父如果不传徒弟，手艺就断了。现在有摄像，哪怕是没人会做手工壶了，感兴趣的人看几遍录像，自己摸索一下就会了。而机械工艺更加是不会失传的，设计数据都在电脑里，重做一台机械也是很快的事情。那么传统手工艺究竟是什么？”
　　“是啊，这是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考工记》里面有很多东西的制作方法，比如木头车轮的制作，现在还有谁会制作木头车轮？根本没有用。但书在那里，要学着做，也很容易。对于木匠，真的没必要去学会，但对于历史文化的研究者，却很有意义，这就是记录的意义。传统手工艺者的意义，也许就是活的记录。”老吴头喃喃地说。
　　老吴头继续：“这是上海的小季老师有一次跟我说起的，他是很有想法的一个人。然后他又告诉我，他看过好莱坞的一个电影，叫《耶路撒冷》。当时有个耶路撒冷王国，阿拉伯有个苏丹，叫萨拉丁，他是阿拉伯的英雄，也是唯一一个基督徒认为具有骑士精神的阿拉伯苏丹。在他灭了耶路撒冷王国后，允许电影里的男主角带领幸存的基督徒离开耶路撒冷，男主角问萨拉丁，耶路撒冷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萨拉丁回答：耶路撒冷什么都不是，耶鲁撒冷又是一切。我想，萨拉丁的话也可以套在传统手工艺上：传统手工艺对于现代工艺来说，什么都不是；但对于我们手工艺者来说，它又是一切。”
　　Jerusalemisnothing.Jerusalemisevery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