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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四年，三月初五的这一场雨落在金城上空，很是突兀。
一名书生站在城门口，微眯着双眼看向被云雨遮挡住的高空，片刻后，他微微一笑，说道，“胜了。”
他的身后站着位少女，一头如瀑长发被随意地扎在了脑后，听着书生的话，那头马尾轻轻摇了起来。
“自然该胜。”少女抬头仰望，虽然看不见云中情景，但神色中却充满了傲然。
书生一摇折扇，颇有些感慨地道，“如此一来，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有靠你自己了。”
少女脸色一凛，直起身子对着书生盈盈一拜，“多谢先生。”
书生侧身，没有受这一礼，而是对她招了招手，示意跟他进城。
云上的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了，但是金城这场雨却还在下。
路上的行人有的匆忙躲在屋檐下，有的则撑着纸伞，在这场雨中缓缓漫步。
书生没有撑伞，但他依然漫步在雨里，只是又不像是在雨里，因为雨水落在他身上，如何也湿不了他的衣襟。
少女没有那等境界，只能走在屋檐下最阴暗的路子里，勉强跟上书生的脚步。
“仔细看。”书生没有回头，却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没有主语，也没有宾语，但少女是懂的，这半月的路途里，书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也就是这句话。
长长的马尾轻摇，她抬起头，看到金城最高的楼阁上装饰着耀目的珠宝，看到商贩在店铺里大声吆喝。
有个小孩在泥泞的道路上摔了一跤，浑身是泥，但却笑得更加欢快，而他的父母则一脸怒容地揪住了小孩的耳朵，大声呵斥他弄脏了新买的衣服。
东边的巷子里有家酒楼，几名闹事的醉汉掀桌而起，但很快被巡逻的衙役闻声抓捕，食客们都在拍掌叫好，称赞衙役的身手了得。
“怎么样？”书生在一处街巷边停了下来，回头问道。
少女微微骞着眉头，低声道，“穷苦不堪。”
她的话语中并没有不屑的意思，更加不存在嘲弄，听到的人都只会感觉到这个少女言语中深深的忧愁。
是的，她在忧愁，为金城里人们的生活而忧愁。
“没想到唐国境内还有如此穷困的地方。”少女看向最高的那座楼阁，指着那些耀目的珠宝，“他们竟然拿那种粗劣的石头来做装饰，我在里面甚至感受不到一丝灵气。”
然后她又看向了街边的商铺，皱眉道，“商铺里卖的东西也是，小孩穿的衣服也是，全都是没有一丝灵力的破烂物件。”
“酒楼里那个衙役，凝神不过六层，竟然能维护一城之安，未免太过荒唐。”
少女摇了摇头，“金城里的人们，太苦。”
书生静静地听着，等少女全部说完才轻笑了一声。
他没有马上对少女的看法发表评论，而是说道，“我去买几个橘子来，你就在此地，不要随意走动。”
说完，书生走上了路边商铺的台阶，他走得很慢，好像突然一下子回到了雨中，雨水开始打在他身上，湿了很大一片。
雨声很吵，少女听不清书生与商铺老板说了些什么，只是很快书生便拿了一袋橘子回来。
“试一个。”书生剥了一块递给少女。
少女看着没有一丝灵气的饱满果肉，先是皱眉犹豫了一会，但最终还是放进了嘴里。
“如何？”书生笑道。
少女咀嚼着果肉，眉眼渐渐低垂，她有些疑惑地道，“好吃，可是为什么···”
“这就是凡人的城镇了。”书生轻轻摇着折扇，没有多做解释，将手中的一袋橘子递给少女后，转身又走进了对面不远处的屋檐之下。
那个屋檐很宽，所以聚集了很多躲雨的人，那些人看着天，大多都在抱怨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书生摇了摇折扇，大声笑道，“或许是有圣人在斗法哩！”
那些躲雨的人便纷纷嗤笑了起来，“还圣人呢，太祖年后哪里来的圣人？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天天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听到这些人肆无忌惮地嘲笑先生，少女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些人真是太无知了。
然后少女看到先生开始给他们解释，讲起了一些在长安里必定要挤破了脑袋才能听到的一些道典论据，可那些人非但不认真听，反而笑得更是欢快，这使得少女的眉头皱得更深。
如果被长安里那些人看到这一幕，估计要破口大骂了。
幸好先生并不和这些人多计较，他看向了蹲在旁边的少年，开始跟他谈论，最后还拿出了一张‘先天灵符’赠与少年，只可惜那少年却当先生是个骗子，待雨停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果那少年将来知道了先生这张黄符的价值，不知道会不会把肠子都悔青了？”少女走到书生的身后，深深地看了那少年一眼。
书生摇摇头，轻笑，“罢了，缘之一字，不可强求。”
他带着少女继续在金城里走着。
“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书生走在前面，突然道，“对我们修仙人来说，灵力便是世上一等一重要的事物，不含灵力的食物没有必要吃，不含灵力的物品便没有价值，没了灵力，我们寸步难行。”
“但金城里的人不一样，他们大多没有灵根，不懂修行，更感受不到灵力的存在，所以他们不依灵力生活。”书生的表情有些感慨，叹道，“其实这才是人类本来的样子。”
“没有灵力的食物一样美味，没有灵力的物品依然可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便利。”书生转过身来，正对着少女说道，“反而像是我们所追求的那些东西，其实对他们一文不值。”
“他们并不穷困，只是生活在另一个富饶的世界。”书生正色，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现在，你要从这个世界起步，一路杀回长安。”
少女感受到先生话语里的意思，默默挺直了胸膛，眼神中燃烧着一股火焰。
书生知道以这个少女的心性其实不需要自己说这么多，但还是忍不住多言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最后嘱咐道，“我已经给金城的府衙打好了招呼，你到他们那儿去，他们会带你去当地的炼气堂学习。”
“另外，安全这方面你要多上点心，虽说金城属于凡人的城镇，底下有着前代圣人布置下的禁制，所有人在这儿都只能发挥出凝神期的实力，但怕就怕他们不顾一切地来围杀你。”
“我不能一直呆在你身边，若是真到了生死关头，那就烧了这张符纸。”书生表情凝重地将一张黑色的符纸递给了少女。
少女低头看了这张符纸一眼，沉默片刻，却始终没有伸手。
她抬起头来，眼神明亮，掷地有声地道，“先生，若是连这点程度的围杀都无法解决，那么我死也是应该的。”
书生看着她，呆愣半响，竟仿佛看到了前代的先皇的影子，因此不由得感慨地笑了，第一次心悦诚服地对着少女鞠了一躬，“臣会在长安等候公主殿下的归来。”
······
金城府衙就在书生和少女所站道路的尽头。
书生最后对着少女鞠了一躬之后，身影便消失在了道路中央。
少女望了远处的府衙一眼，按照先生的吩咐，她应该先前往府衙，然后等那儿的人帮她安排住处，但她想了想，没有这么做，而是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快便来到了之前书生和少年交谈的那个屋檐下面，她看了墙上的“知命”和“成圣”一眼，脚下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去，她穿过三条街道，来到城东一道有些破旧的巷子口前。
巷子的泥路被雨水冲刷得很是泥泞，少女看着那些泥水，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了开来，泥水沾污了她那双绣花鞋子，她没有去看，因为她在数自己步数，一，二···一百，不多不少，正好百步。
她抬起头来，只见右手边的门上写着‘莫氏铁铺’四个大字。
她伸出手，显得有些紧张，但也不过持续了一瞬，她毫不犹豫地对那门敲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个脸上长着几颗雀斑的女孩打开了门。
“您是来打铁的么？”那个女孩看着少女，柔柔地问道。
少女摇摇头，说道，“请问你家主人在吗？”
女孩愣了一下，随后道，“少爷在里屋睡觉，需要我帮你叫醒他么？”
“少爷？”少女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大约是因为有些惊讶，她皱眉道，“这儿主人不是莫先生吗？”
闻言，女孩恍然大悟，忙解释道，“莫叔去年便离开了，现在铁匠铺交给了我家少爷。”
少女了然，她沉吟片刻，看向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燕乐，燕子鸣乐的燕乐。”女孩下意识地回答，但很快却又觉得这人有些奇怪，明明是来找莫叔的，可为什么来问自己的名字呢？
“你是谁？你找莫叔有什么事？”燕乐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少女却毫不在意地摸了摸燕乐的脑袋，微笑道，“我叫李小棠，我找莫先生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回来罢了。”
“回，回来？”燕乐越发糊涂。
“是呀。”少女笑得更加灿烂，仿佛冰山上盛开的一朵小花，她轻声道，“因为这儿，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