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在人间

　　黑棺静静地摆在老僧所处的大殿中央，棺盖合起，严丝密缝。
　　蛇姬走后，老僧便让少玄小和尚从外头将黑棺移到了此处。
　　少玄小和尚站在黑棺旁，双手合什，眼睛盯着黑棺，不知在想些什么。
　　绿衣少女此时不见踪影，应该是被蛇姬留在了竹阁，不然以其的性格，这会儿应该会在此地凑热闹。
　　老僧微闭着双目盘膝坐在佛像金身之下，脸上无悲无喜，剩余的六条锁链依然将其困在此处。他的身前，就是那副黑棺。
　　师徒二人都没有开口，整间大殿显得异常安静。
　　此时寺外夜色正浓，今夜的镇魔峰上比起往日更为寂静，往日此时山间应有忽隐忽现的虫鸣兽吼，不知为何在今夜通通消失不见。
　　不过镇魔寺和竹阁之上挂着的两盏灯笼，依然亮着，依然像极了镇魔峰上的两只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老僧突然睁开双目，淡淡开口道：“开棺吧。”
　　站在一旁的少玄小和尚点头称是。
　　这一次棺盖轻而易举便被少玄打开了，黑棺里的少年也慢慢出现在二人眼前。
　　白发少年依然双目紧闭，安静的躺在棺内。
　　少玄小和尚已见过一次，心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开棺时，棺盖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让他依然有些不自在。
　　老僧尽管是第一次看到，脸上却依然是那副无悲无喜的神态。在棺盖打开的第一时间，便扬手一挥，一个玉瓶便飞去少玄手中。
　　少玄接过玉瓶，感受到瓶内勃勃生机，顿时心领神会。
　　棺内少年不知在这黑棺里躺了多久，虽然有人将其生机封印，只留有一丝生机保他性命，可依然生机流失严重。
　　如果没有人为干预，少年很有可能就这样沉睡至死，再也没有可能醒转过来。
　　小和尚打开玉瓶，瓶口对着少年呼吸之处，两道犹如实质般的精气顿时被其吸入鼻中。
　　白发少年有些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
　　没过多久，瓶中精气消耗殆尽。
　　同时，白发少年睫毛微抖，微微睁开了双目。
　　少玄小和尚自觉的退至一旁，看着醒转过来的白发少年，眉头拧起。
　　他不知道师父要干什么，这个来历诡异的少年又是谁，为何师娘对这个少年似乎抱有很大的敌意。
　　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未知。
　　想到这些，小和尚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
　　老僧似乎知道自己唯一的徒儿在想些什么，他只是盯着刚刚睁眼的白发少年，平静道：“我只是想救他一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自幼苦读无数经书的小和尚，自然懂这个道理。
　　可真的是这样吗？
　　还是未知。
　　小和尚同时也想到，或许此事，自己不可知。
　　既不可知，那便随缘。
　　于是佛心剔透的小和尚不再多想。
　　白发少年的眼神有些空洞，虽然已经睁开了双目，但依然平躺在棺内，眼睛直直的看着大殿上方。
　　过了许久，白发少年眼里似是恢复了一些神采，这才伸手抓住棺沿，慢慢坐起身。
　　少年起身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面前盘膝坐着的老僧。
　　两人对视一眼。
　　少年面无表情。
　　老僧神色无悲无喜。
　　只看了老僧一眼，少年便转头，又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少玄。
　　少玄顿感背脊一道凉气直冲而上，仿佛被什么洪荒猛兽盯住一般。
　　小和尚也不知道到底是先前那副黑棺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导致自己此时有这种感觉，还是这个少年让自己感觉有些可怖。
　　因为这个看似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眼神有着和其外表不相符的平静。
　　平静到了极致。
　　便是冷漠。
　　白发少年同样只看了一眼少玄，便转头看向老僧。
　　“这是哪？”
　　少年面无表情，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老僧神色依然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是平静的和白发少年对视。
　　“人间。”
　　……
　　旭日初升。
　　这时的镇魔峰上显得颇有生机，仿佛山间的一切都活了过来。山林间鸟语花香，生机勃勃。
　　来自天界君家的白发少年，此时就躺在镇魔寺的一间屋子里。
　　床榻边上，放着他躺过的那副黑棺。
　　少年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的看着房梁。
　　一夜无眠。
　　这一整夜，少年都没有合眼。
　　不是不想，而是无法。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黑漆漆的棺材里躺了多少岁月。
　　他怕自己一闭上眼，就再也无法醒过来。
　　少年就这样躺着想了一整夜，也没有想清楚自己是如何到了人间。
　　他只记得在天界的最后时刻，父亲命人将他送上了君家的锁龙台。
　　锁龙台，顾名思义，是锁龙的地方。
　　君家曾经在这里活生生鞭死一条恶龙，后来成了君家对恶徒处以极刑的方式，受刑者最后的结果便是被鞭笞至形神俱灭，从无生还。
　　而其中过程，同样极其残忍。锁龙台上的锁龙鞭会先将受刑者的血肉寸寸鞭笞，同时伤及神魂，让人想昏过去都成为奢望。
　　这样做很难让受刑者痛快的死去，为的就是让受刑者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最后只恨不得那鞭子能一鞭将自己抽死为好。
　　最后的最后，才得以身死魂灭，连死也成了一种解脱。
　　这种刑罚在天界君家，也算得上极重。
　　但少年却被自己父亲送上了锁龙台。
　　少年自然不甘、愤怒，又大恨、委屈，最后绝望。
　　因为刑罚开始之时，他的父亲依然没有出现。
　　那便说明，他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为何父亲就这样相信了别人的一面之词，这样急切的要杀了自己，虎毒尚且不食子。
　　少年想不明白。
　　君家所有人都只是旁观，面无表情者有，幸灾乐祸者有，不忍直视者有，唯独无人站出来，让那根鞭子停下。
　　那根鞭子打在身上，真的很痛啊。
　　那种感受，哪怕少年躺在黑棺里的岁月，梦中也时常出现。
　　一鞭又一鞭，身上是令人痛不欲生的巨大痛楚，周边是君家之人的可恶嘴脸，父亲将自己送上锁龙台的决绝也时常闪现在脑中。
　　这些从最开始让少年恨意入骨，到现在已然麻木。
　　在他受刑到最后，灵台最后一丝清明也即将归于寂灭之时，他看到了天边出现了一个白衣道士。
　　他就此昏死过去。
　　再睁眼，已在人间。
　　只是其中不知多少岁月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或许是那白衣道士救了自己，又将自己送到了人间。
　　不然，少年已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会救自己。
　　白发少年平躺在塌上，看着屋顶的房梁，狠狠吸了一口气。尽管此时身体虚弱至极，但从黑棺睁眼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清醒的活着。
　　这种感觉，很好。
　　所以，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