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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7月19日
送走闵敏之后,我心中难过了好久。
“天总会黑,人总要离别”,谁也没有办法阻挡。明天期末考试,这学期也接近了尾声。
很多人形容夏季气温高,有时错用“七月流火”这个词。其实“流火”是一种天文现象,而非气候描述,况且古代的“七月”多半是公历的八、九月份。
不过古为今用,这个词形容现在实在太贴切了。
天气好像真的在“流火”一般,酷热难耐,一丝风都没有,窗外的杨树林中传来阵阵虫鸣。
下午的自习课,同学们昏昏沉沉,几乎都在午睡。
同桌拿着小镜子照着耳朵,不断地重复:“疼死了,疼死了。”
她昨天去校外的一间小美容店钉耳洞,不知是操作不规范,抑或卫生不合格,过了一个晚上,起来后发现两个耳垂竟然又红又肿,整整大了一圈。
我回头笑着对朱欣说:“这里有尊活菩萨你要不要拜啊?”
“我都快疼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同桌跺脚说。
“谁让你这时候扎耳朵眼啊,明天就考试了,到时候要是感染还不好,看你怎么办?不能等到放假之后吗?”
“考完试我就要和我妈回山东老家了,火车票都订好了,没有空余时间了。”
“你老家是山东的?”
“确切的说是我姥姥的老家,我之前也没去过。”
“那你回老家为什么要钉耳洞啊?要戴耳环臭美吗?”
“其实也不是为了回老家……”同桌脸上故作羞涩地说,“主要是他在信里说喜欢戴耳环的女孩子,他说如果我要是要是戴这种耳环,会比画中的姑娘更优雅,更美丽,更迷人。”
说着她递给我一张明信片,说:“喏,这是他送给我的。”她的脸上似乎写着“花痴”两个大字。
我扫了一眼,是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女孩》。
“这家伙又在装文艺青年,骗你这种无知少女了。”我不屑一顾。
“同桌,你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我纳闷。
“承认你嫉妒宛瀚超。”同桌照着镜子,用指尖轻碰耳垂。
“我会嫉妒他!?”
“同桌,虽然我也承认你也挺帅的,可你完全无法与宛瀚超比,他所散发的气质,是无与伦比的。”
“你这花痴病已经深入骨髓了。”我摇着头说,“不说这个了,对了,你姥姥家在山东哪里?”
“好像是济南吧,但回去一趟得走许多亲戚,要去好几个地方呢。桌,你暑假有没有计划?”同桌继续说,“你不是说你爸爸妈妈都在南方打工吗?不过去看看吗?”
“嗯,可我不是太想去。舟车劳顿,还要花那么多钱,得不偿失。这个暑假我想把莎士比亚全集读完。哈哈,我准备就读于‘家里蹲大学’的‘屋里系’研究班。”
“那能一样吗?出去玩多有意思啊。”
“出去玩,有出去玩的乐趣;宅在家里,有宅在家里的乐趣。靠着书籍纸上卧游,神驰八荒,也有一番乐趣。”
对我来说,学校是一个很无聊的地方,每天上学我都觉得很压抑,总觉得这里不属于我,却又不能在不待在这里。这个学期赶紧结束吧!
下午班任过来分配考场,我会不会和她分到一个考场呢?
2007年7月20日
我竟然还想着能和她分到一个考场。到了才知道,原来考场也是分“等级”的。
一共六个考场,都是按成绩分配的。我的所在的第五考场,考生大部分都是倒数后十几名的学生。
而她不是在第一,就是第二考场。
考卷到手,会的就写上两笔,不懂的就一通乱答,没到二十分钟就填完了。
监考老师走来走去,不允许提前交卷,也不能读课外书,我只好在算草纸上默写背过的古诗,以及新学的希伯来文单词。
我突然很羡慕老同桌王瑜,我要是有她的本事,这时画一画倒是有趣。不行,我以后一定要去学画。
对啊!
在我的戏剧里,永恒少年最后要率领着大军,攻打黑暗魔王(魇帝)的宫殿。我应该设计一下宫殿的样式。
我兴奋地拿起笔,在草纸上画出我构思中的宫殿地图。魔王的宫殿,名曰“夜宫”,一共分五个部分,呈同心结构。
最外面是坚硬的花岗岩垒砌,又浇筑了一层钢铁外壳的坚硬城墙,叫岩铁城。城上有塔楼,有碉堡,有弩炮,锯齿城垛旁布满了凶蛮猛恶的兽人战士。
之后是黑铁城、青铜城、白银城,层层递进,最后才是魔王栖居的黄金之殿。
像茨威格小说《象棋的故事》的主角那样,我越画越开心,浑忘了身处考场之内。看着我绘制的“夜宫地图”,我的思绪已经飘入其中……
城外一望无际的大军,将夜宫城堡团团围住。勇士们手持利剑,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号角吹响,攻城开始。
人怒吼,马长嘶,矢石如雨,兵刃交锋,战势十分焦灼!
监考老师走来走去,不时驻足在我身边,看我画画。最后他摇着头叹气走开,嘴里喃喃自语,估计是在说:这孩子废了。
打铃交卷的时候,我随手将考卷放在讲台上,却将城堡地图仔细收藏起来。
一出教室门,迎面就看见她从第一考场走出来。
十几天了,我一直回避她的身影,课间时也不朝她班的方向望去。
我此时与她面对着面,不到两米的距离。我再次看清楚她的脸庞,她依旧那么动人。
教学楼的走廊里人潮涌动,声音喧哗。但当我在看她的一刻,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归于寂静。
她看见了我,眼眸低垂,侧身从我的身旁走过。
一瞬间,一切静止又都悉数恢复,人群又开始走动,喧闹声又起。
我呆呆站在人群中,好一会儿,才下楼去了。我原以为平静的心绪,又如狂风骤雨般掀起波澜。
她的美丽与冷漠,对我来说是一种伤害,我既想看到她,又害怕见到她后的失落感,我为什么要这么纠结?
这学期赶紧结束吧!
我想远离她,远离这个学校。
2007年7月23日大暑
期末考试之后,放了两天假。
上午回校取成绩单,我还是倒数十几名之列,也懒得关心。班任说了些勉励的话,布置作业,通知返校时间。
“你是先回家吗?”我问同桌。
“不折腾了,我妈下午过来,在我的寝室对付住一宿,明早坐去省城的长途车,再转乘火车,大后天晚上差不多就能到济南。”
同桌的耳朵已经消肿,真的戴了一副类似画中的耳环,还挺好看。本想嘲笑挖苦一番,可转念一想,唉,做人何必那么mean呢?
女为悦己者容,这世界上有无数珍宝,其中之一就是少女的心。就像丁尼生的诗句说得那样“一个花季少女,抵得上一百位贵族世家的徽章”(asimplemaideninherflower,isworthahundredcoats-of-arms)。
一个姑娘真心喜欢你,愿意为你而改变,胜过世上的一切宝物。
我又何必去讽刺、挖苦、揶揄呢?太小家子气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世上所有人都能幸幸福福。这世上的苦恼,都让我一个人承受吧!
想到这里,我很真诚地说:“同桌,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同桌,你假期也玩得开心啊。”同桌欣喜地说。
班任宣布本学期结束,暑假开始。同学们一片欢呼,各自收拾东西走出教室。
我也背上书包,班任忽然向我招手:“周栩然,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老师?”我走过去问。
老师摘下脖子上的手巾,擦了擦汗:“下午有事吗?”
班任体重超过一百公斤,超级怕热,一到夏天湿手巾是必备之物。
“我没啥事,您有事?”
“下午我挪办公室,书籍材料太多,一个人搬不过来。一会儿还有个饭局,得下午两点多才能回来。不想麻烦其他同学,你要是没有事儿,过来帮我搬搬,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一听很高兴,班任没当我外人。
“行,老师,我先吃饭去,下午再过来。”
“那麻烦了,中午想吃什么,老师请你。”说着他伸手从裤兜里掏钱。
我赶紧阻止:“不用您,我回家吃,下午再见!”转身跑出教室。
回家吃了碗姥姥煮的冷面,开始看《仲夏夜之梦》。看完第四幕时,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指向两点。
第五幕留到晚上再读吧,和姥姥说了一声,就下楼了。
到校十多分钟后,才看见班任和易主任、体育老师一起走进教学楼。班任脸上红扑扑的,看来中午没少喝。看见我后,打招呼说:“过来了。”
我点头应着,笑着问:“您这是又喝了?”
“今天高兴,喝了点。”班任拍着我的肩膀说。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和这次让你来搬东西的事儿有关。”班任搂着我的肩膀,“走,上楼慢慢说。”
班任一喝酒就特有意思,这时我要是提出和他拜把子,估计他都会同意。
上楼时听班任讲才知道,我们校的支部书记,这学期正式退休。班任顺理成章从十多年的副手转成正职。所以他今天中午请客欢送前书记。
班任也要离开原先教研办公室,搬到书记室。
我也替班任高兴,连说恭喜恭喜,但随即问:“哎呀!那您下学期还能教我们吗?”班任要是走了,我肯定不舍得。
“学校决定下学期起,不让我再从事教学工作。”班任打开新办公室的门,“可我带你们一年了,舍不得就这么放手。所以我找校长谈话,说让我再当一年班任,等孩子们高考之后,再专心党建工作吧。校长也表示理解。你们啊,是我最后的一届学生啦。”
我松了口气,除了老王,我不想要任何班任。
新办公室因为只有书记一个人,和教研室相比,反而小了不少。
班任的参考书真不少,大半都是词典类:《辞海》、《说文解字》、《成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唐诗鉴赏辞典》、《古代汉语实用辞典》、《拉鲁斯百科全书》等,又厚又沉,像砖头一样。
半个多小时才搬完,又将新办公室打扫一遍。这样天气,所有都规整完后,我已经满头大汗,白色的夏装T恤也都湿透了。
“坐下歇一会儿。”班任一本本整理他的书,递给我一本,“这是我上师范学校时用的字典。”
封面是老式的红色塑料皮封面,书页已成淡褐色。顺便一翻,书里面有蓝色钢笔字做的注释,看得出年深岁久。
“这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特点是兼具英文解释,当时在七市的新华书店根本买不到,这是我上省城探亲时顺便卖的,拿回班同学都羡慕死了。那时候有本工具书可不容易了,哪像你们现在!”
“对,阿城有篇《孩子王》就写过类似的故事。”
“可不嘛,你们现在没法想象,那时谁搞到一本好书,人歇书不歇,大家轮流看。晚上在寝室里偷偷点起蜡烛,读得眼泪直流,不是被内容感动,而是被蜡油的烟熏得。”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这本就送给你了,以后你就替我保管着吧。”
“那怎么能行!这是您学生时代的物品,见证了您的青春,我怎么能要?”我将书放回桌子上。
“嗐,什么青春!只有你们这个岁数的孩子,才总念着这点事儿。”班任说,“那么多年都过去了,记不记得?纪不纪念?还有什么意义?东西贵在能用,我现在有《辞海》了,这个就不上了,而你还能用到,这样才有价值。懂吗?拿着!”班任又将词典放在我手里。
“今天叫你来,还有个——”班任正要说话,体育老师和三班班任梁老师走进办公室。
我赶紧起身和两位老师打招呼,然后对班任说:“老师,东西我搬完了,没事儿我先走了。”
“还有点事。”班任看了下手表说,“才三点多,周栩然你要是不着急,就在操场边的杨树林等我十几分钟,我一会儿下去找你。”
“行!”我向身后的两位老师点了两下头,下楼去了。
杨树茂密的枝叶,遮蔽了阳光,树下一片阴凉。微风吹过,叶片沙沙作响,地上的影子,也轻轻晃动着。
我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旁边是各种体育器材。刚来十中的时候,我还和赵强在上面比过双杠,君茉帮我拿着书,仿佛就像昨天的事一般。
班任要和我说什么?
闲着没事儿,翻看手里的字典。
这本字典每一个字都是汉英双解,我翻到一页,介绍“醵”字:“醵,今义是大家凑钱聚饮;英语释义为contributemoneytobuywine”。
班任用蓝色钢笔在旁写了一行注释:“文言之凝练,冠绝天下”。哈哈,班任年轻时挺有意思的。
看了十多分钟,班任这才施施然从新教学楼走出来。
他拎着两瓶可乐,满头是汗,抱歉地说:“他们非串腾我打乒乓球,我不乐意玩,打了一局就不玩了,我说我那还有个学生等着我呢。喏,这个给你,没想到小卖店现在还开着。”
“当然开啊,卖店的陈阿姨是门卫老伴儿,晚上就住这儿住。而且——”我故意地向四处望望,低声说:“校长是她表妹夫。”
“你的心思全用在研究这些事儿上了。”班任撇撇嘴说。
可乐是冰镇的,瓶身凝结起一层细细的水珠。
嗤!
班任旋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喉间打了一连串嗝,这才满意地靠在椅背上,用手巾擦汗。
我也喝了一口,轻晃可乐瓶:“老师,您肯定超重了吧,还是少喝点含糖饮料吧。”
班任点头说:“我平时也不喝,这不中午喝酒了吗,整瓶解解酒。”
“烟酒您要是能戒,就尽量戒了吧,您这个岁数,真得注意一下身体健康才行呢。”
“你说得都对!”班任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可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很多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根本就断不了喽。用句成语来说,就是‘积重难返’,所以你们可不能学我。但你不用担心,我就算给你递一根烟,你都不会去抽。”
“哈哈,十中支部书记给学生递烟,这一定能传为美谈。”我笑着说。
班任吐出一口烟:“你也真怪,别的孩子叛逆都是抽烟、喝酒、打游戏,可你一样都不沾,反而一天天在那儿读书。”
“叛逆分好多种,您说的那几样叛逆,都太俗套了,毫无新意。”
“这样算有新意?”班任从裤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卷纸。
我接过来一看,是我的期末考试的英语试卷。
“这怎么在您手上?”我奇怪。
“梁老师给我的,他刚才和我说‘老王,看看你们班周栩然,这回又开始在英语作文上写诗了,写得还不赖呢!’我的英语早还给老师了,跟我讲讲,你这首诗写的是啥?”
这次期末英语考试的作文题目是:你理想中的大学生活。
因为懒得写,正好想起一首英文诗来,就糊弄了上去。
我和班任解释说:“老师,这不是我写的诗,而是苏格兰诗人彭斯(RobertBurns)的诗。彭斯被称为‘农民诗人’,大学里的学者批评他不配写诗,彭斯就写了这首诗嘲笑那些人。言辞挺激烈的,他在诗里说骂那些学者骄傲愚笨,上了大学脑子更混乱,是笨牛蠢驴般的混蛋(Aseto´dull,conceitedhashes,confusetheirbrainsincollegeclasses!Theyganginstirks,andcomeoutasses)”。
班任叼着烟点点了头,说:“怪不得老梁说你愤世嫉俗,这是你真实的看法吗?你真的不想上大学吗?”
“只是一时的感慨罢了。对我来说,大学上不上都一个样。学校就像养鸡场,高中和大学,只不过是圈养和散养的区别。”
“你小小年纪咋这么偏激?”班任语重心长地说,“要知道,高中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未来的路还长着呢,要经历很多人,很多事。如果站在未来,回看今天的自己,你会发现你此刻的烦恼,根本不值一提,你会觉得很可笑。”
我没有说话,喝了一口可乐。
“你是不是喜欢一班的英语课代表?”班任忽然问。
我正要咽下的可乐,一下子又喷了出来,呛得一阵咳嗽,我用手擦了下嘴边的汽水,急问:“您怎么知道?!”
班任一脸嫌弃,食指点了下我的脑袋:“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原来是因为一个姑娘啊。”
“谁跟您说的啊?”我追问。
“你别问了,我答应过秦琳琳,不能说的。呃,等等……怎么回事?”班任挠头,“是我问她的,她也是一番好意。”
班任要不是喝多了,也不会说漏嘴。
“原来是她,我就知道。”我恨恨地说。
班任摆了摆手:“行了,别管谁说的。一班那姑娘我见过,是挺漂亮的。关键人家学习好,一直保持大榜前十名。更难得的她是后天努力,听说她高一时成绩比你还差呢,你现在成什么样了?怪不得人家看不上你?”
“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成不了她那样的人,也不想成。”我叹息说。
班任将烟蒂捏灭,一指弹开老远,又将瓶中剩余的可乐全部喝光。
杨树林的后面是漆成紫色的铁栅栏。栅栏那边是总医院的后院,传说是停尸房所在,颇为荒凉。
院内有大片的草地,不知是蚱蜢,抑或蝈蝈,传来一阵阵的虫鸣。
班任指着高高的杨树,说:“看到这些树了吗?那时咱们学校才刚建成,我也刚从师范学院毕业,领着我的第一批学生种下了这些树。当时那树苗也就可乐瓶粗细,一转眼快三十年了,都长成能遮阳避雨的参天大树了。而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树荫下和我最后一批的学生谈话。古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时候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一腔豪情壮志,当时有一部电影叫《死亡诗社》(DeadPoetsSociety),对我影响很深,你看过吗?”
“看过!”我说,“也是讲一位语文老师的故事。”
“对,我看完很受触动。我也想做电影中的基廷老师,不守常规,特立独行,让课堂充满欢笑与乐趣,甚至没有课堂!在花开的春季,蝉鸣的夏天,落叶的秋时,飘雪的冬日,领着孩子们到户外去,看看风云山水,感受大自然的造化与气息,让身心都能得到陶冶。大家弹琴唱歌,像孔子向往的那样‘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才是我心中的教与育。”
我拼命点头。
“可是我不能那么做啊!我不是害怕像电影里的那样丢了饭碗,而是这么做完全就是在害你们!现实社会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罗曼蒂克,那么多理想主义。学生来上学,就是为了能考上大学,将来有份好工作。对很多家庭来说,上学可能是摆脱底层生活的唯一途径。所以我不能这么‘不务正业’,去搞这些‘歪门邪道’,带你们去‘玩’。周栩然,你知道高考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吗?”
“像您刚说的那样,改变命运呗。”
“对,可这只是个人层面的事。”班任扯下颈上毛巾,“如果从整个社会的层面上来说,高考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淘汰人。”
“淘汰?”我好奇地问。
“是的,你想想这个社会,抢手的职业,优渥的生活,富足的群体,都是有限的。利益一共就那么点儿,你得到了,我就没有了,根本不可能平均。但人人又都想要,所以就只能通过高考,这种相对平等的制度,去淘汰掉大部分的人。人分三六九等,学校也一样。你上不了好大学,很多工作你就没法做,学历是硬性指标。我不是在宣扬学历万能论,各行各业都有出类拔萃的成功者。可你要看平均数,无论政界、商界、还是高精尖的科技类行业,都是高学历人才的聚集地。现实世界就这么残酷,高考成绩代表不了什么,名校毕业也代表不了什么,大学里可能确实有脑筋不好的教授。可学历就是有用,它能让你在这个社会,获得相对更高的地位与收入。你们现在还太小,不知道社会的残酷,世界的不公,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们现在还听不太懂。你们那点成长的烦恼,青春的忧郁,在这些面前算得了什么?”
我静静听着。
“就像前几年咱们东北的下岗潮,有文化、有能力的人,能去外面找一份体面轻松点的工作。没能力的呢?就只能出苦力,做小生意,终日忙忙碌碌,也勉强够糊口。我看过多少学生家庭的辛酸故事。你说,我还敢由着性子胡乱教学生吗?我必须尽我的能力让更多的学生,越过这些龙门,都能有个好前程。”
班任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能再像个小孩子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人迟早要长大的。长大,就是要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从个人角度说,你的作文我很喜欢,可阅卷老师绝不会欣赏。这是考试,考试有考试的标准,你必须按照这套标准来才行。”
他继续说:“下学期就高三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未来?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工作?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一想到这些就很烦,不愿意去想。我顿了顿,又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很想过一种‘瓦尔登湖’式的生活。”
“可人能一辈子像梭伦那样离群索居吗?你现在之所以这么自由自在,有时间去想这些烦恼,那是因为有父母在后面支持你。等到你父母老了,病了,反过来需要你的帮助时,你怎么办?你是一个男孩子,以后需要结婚生子,难道你要一直这样逃避责任吗?”
“老师,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些?”我扭头问说。
班任笑起来,又拍了拍我:“因为在你的身上,我看见我年轻时的那股劲儿,想成为一个桀骜不驯,与众不同的人。记不记得《红楼梦》里有一段,兴儿和尤三姐谈起宝玉,说他‘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我当时就觉得是在说我,现在我又觉得是在说你。可我们都和贾宝玉比不了,他有万贯家财供他挥霍,我们只能靠自己。”
“老师,谢谢您能跟和我说这么多的话,您是真的关心我。您说得这番话,让我回去好好想想。”
我站起身来,深深地向班任鞠了一躬。
暮色初起,身后草地中的虫鸣渐疏,头顶杨树的枝桠上,归巢倦鸟的叽叽喳喳声又起。天还很亮,西斜的太阳泛出嫣红的光芒。
仲夏的傍晚,炎热而静谧,一切都变得慵懒,似乎在缓缓流动着。
“一会儿要有火烧云了。”我用手遮着晚霞的光,望向西边。
班任也站起身,循着我的目光望向天边,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现在一切还不晚,努力吧,少年人!”
回家路上,落霞果然烧起来了,重重叠叠席卷天际,天地间红彤彤一片,整座城市沐浴在金、红交映的霞光中,犹如童话世界般绚丽。
我在东方花园的人行路漫步,班任说的那些话,在我心中反复回荡。
未来,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也会被现实世界逼成一个“平凡人”吗?我今天坚守的、向往的、认可的,会被多年以后的自己抛弃吗?
高二就这么结束了,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我们留不住时间,留不住眷恋的东西。
你在乎的一切,都终究会离你而去。
君茉也一样,她就像一场梦。梦中的她曾是那样美好,可梦醒后的她,却似与你隔着千重水,万重山。
想到她,想到未来,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迷茫。
东方花园的地下歌厅,传来周杰伦的新歌《千里之外》:
时间被安排
演一场意外
你悄然走开
故事在城外
浓雾散不开
看不清对白
你听不出来
风声不存在
是我在感慨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
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
经不起谁来拆
我驻足听了好一会儿,夏日暮光中十七岁的我,一时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