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3章
　　
　　“这小孩子，就是忘性大，爹刚没了就编算着吃食啦——”
　　
　　姐姐大虹皱起眉头，但没回击。
　　——她可知道来人的厉害。
　　
　　来的是住503的马老太太，整个筒子楼，不，整个电池厂家属院最尖酸刻薄、最爱得理不饶人的老太太。
　　她儿媳妇，就是那个和邝大庆搞花花的出纳员。
　　
　　俩人那点事现在人尽皆知，马老太太的儿子把老婆暴打了一顿，夫妻两个都闹得没脸，在家属院从来都是夹着尾巴，连招呼都不跟人打。
　　可这马老太太却是另一个极端，在院里，在街上，那堪称是昂首挺胸，浑身炸刺，就好比那短引线的麻雷子，随时就要把敢凑过来看她家热闹的炸个人仰马翻。
　　打出事儿那天起，马老太太就堵在邝家门口叫骂了三白天两黑夜，唾沫星子都溅到邝家的锅里了。
　　刚开始，还是筒子楼里人人看热闹的盛况，到后来，整层楼的邻居都受不了了，三催四请地才把老太太给劝回家去。
　　
　　打那起，马老太太就算是跟邝家杠上了——那邝大庆虽然跑南方去了，他老婆闺女还在呀。
　　听说邝大庆死了，马老太太这两天都没睡好觉，就等着邝家这几个女人回来，好好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这不，没逮着叶萍，却正撞见了邝如英和大虹在楼道里弄吃的。
　　再一看，吃得居然还是油炒面！
　　马老太太顿觉气堵——她就是见不得邝家人得意！那不要脸的邝大庆遭报应死了，怎么这两个小崽子还在这里吃上好东西了？！
　　
　　大虹紧张地盯着马老太太，随时准备带着妹妹撤回家里去，邝如英的注意力却在锅里。
　　正经的油炒面儿，炒好了要过筛，然后放上熟芝麻、葡萄干，还有的要放青红丝在里头。但现在邝家没那么多材料，她只用锅铲轻轻地把猪油和面粉结成的小块压开，直到铁锅的热度让它们都变成干松松的焦黄色粉面儿。
　　这就成了。
　　
　　“奶奶，奶奶，好香啊！”
　　从305敞开的房门里跑出一个小男孩来，个头儿不高，也就四五岁左右，吃得肉墩墩的，正是马老太太的亲亲大孙。
　　
　　“小鹏，你跑出来干什么，回去回去。”马老太太正打算好好说道说道这两个死丫头呢，被孙子突然打断施法，气势不由一矮。
　　
　　小鹏噘着嘴，吸着鼻子。
　　“奶，我想吃油炒面！”
　　
　　家里虽然不富裕，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马小鹏却很知道什么是好吃的。而他也很知道，只要自己想吃，就一定能吃到嘴里。如果吃不到，那就撒泼打滚！
　　
　　马小鹏一把抱住马老太太的大腿，缠磨着：“奶，我好饿，我想吃油炒面嘛！”
　　他一边大声哼唧，一边那眼睛去觑邝如英。
　　
　　准确的说，是瞄着邝如英手中的碗。
　　
　　邝如英很大方地从罐子里挖了好几勺子油炒面，然后从灶台旁拿起开水瓶。碗里新做好的油炒面被这股滚开的热水一泼，一股更强烈的香味顿时冒了出来。
　　这还不够，邝如英拿小勺一搅，再一勺砂糖粒儿洒进碗里，这就成了一碗热腾腾，香甜顺滑的油炒面儿。
　　
　　就连马老太太一时都忘了说话，眼珠子忍不住地往邝如英的手上瞅，然后就悄悄在自己孙子的屁股后面推了一把。
　　
　　马小鹏得到了鼓励，马上转向邝如英，“二丫姐姐，我想吃！”
　　
　　邝如英拿勺子搅动着油炒面，“小鹏想吃呀？”
　　
　　在小胖墩渴望的眼神里，邝如英一转头，就把碗放进了姐姐手里。
　　
　　大虹猝不及防，有点傻眼，“二丫……”
　　
　　邝如英笑眯眯的，“姐你先吃，我还要冲一碗呢。”
　　
　　在那祖孙俩的注视中，邝如英又慢条斯理地冲了一碗，然后当着直流口水的小胖墩，“吸溜吸溜”地喝起来。
　　一边喝她还一边问：“姐，好喝不？”
　　
　　刚泼好的油炒面还有点烫口，邝如英下狠手挖的好几勺子，所以稠糊糊的，里头放的白砂糖还没完全融化，有点颗粒感，吃在嘴里咯滋咯滋的，然后舌尖就能尝到幸福的甜味。
　　
　　这咋能不好喝？！
　　大虹整个人都要香迷糊了，忙不迭地点头。
　　也不知是肚子饿了太长时间，还是妹妹的手艺太让人惊喜，她只觉得这碗油炒面好喝得不得了，比上一次在公园门口喝得还要好！
　　
　　邝如英还在那边说：“等咱们赚了钱，就买瓜子、白芝麻、还有新疆葡萄干，都放里头，比这还香，还甜呢！”
　　
　　小胖墩子的口水都从嘴角挂出来了。
　　
　　马小鹏这就要对邝如英使出他的绝技【死缠烂打】，就看邝如英手腕一转，那盛着油炒面的罐子就被她盖得严严实实。
　　
　　“小小年纪可不能太嘴馋哦。”邝如英的语气轻快，“小鹏要当听奶奶的话的乖孩子，对不对？”
　　
　　马老太太和马小鹏同时一愣。
　　
　　“乖孩子可不能总编算着吃。”邝如英慢悠悠地说：“马奶奶说了，爹不在了，我们姐俩才编算着吃，后头要告诉我俩的妈，狠狠揍我俩屁股呢。”
　　
　　马小鹏在吃这件事上的反应总是很快，立刻回过头去对他奶奶叫道：“奶，我不要做乖孩子！是不是我爹不在了，我就能吃油炒面啦？！”
　　
　　马老太太的脸都涨紫了。
　　她儿媳妇理亏，早已成了见猫的老鼠，任由她磋磨。马老太太不光当着儿媳妇的面骂，在孙子面前也不顾忌，那套词早就让马小鹏给学熟了。
　　马小鹏这个年纪更是对死亡和“不在了”的意思没啥概念，平时又是在家受宠惯了的，嗓门一声比一声高，“奶奶，我要吃油炒面，让我爹去搞破鞋，我要吃！让我爹去搞——”
　　
　　马老太太一把捂住孙子的嘴，随即伸手狠狠在孙子的屁|股上揍了好几巴掌。
　　“不许乱叫！”
　　她那手跟铁钳一样，把马小鹏脸都掐出好几个红白相间的指印，小孩的哭叫声从马老太太的指头缝里呲出来
　　
　　马老太太一边死死摁着孙子的嘴，一边咬牙，“好，好你个邝二丫，真没看出来还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她的眼往锅里一扫，狠狠道：“吃吧，你们这样儿的馋嘴丫头，将来家要给你们吃塌了！”
　　
　　邝如英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在马老太太气到失神的瞪视中，在小胖墩子巴巴的渴望眼神中，把吃完油炒面的碗倒水一涮，锅盖一盖，“我们不光今天吃，明天也要吃，后天也要吃，马奶奶您可小心，我家塌了，别砸着你。”
　　
　　这话一撂，挽着邝如虹就进屋了。
　　——当然大虹没忘了把装油炒面的罐子紧紧拿在手里。
　　
　　两人进了屋，邝如虹才从震惊中开腔，“二丫，你咋变得这么厉害了！”
　　居然三言两语就把马老太太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可是骂遍整个大院，外号老麻雷子的马老太太啊！
　　
　　邝如英朝她挤挤眼，附耳贴在门上。
　　筒子楼的房毫无隔音可言，姐俩都不用费劲，立时就听见了楼道里传来的马小鹏的嚎哭声。
　　如果说刚才馋油炒面的哭只是战术性的干打雷不下雨，那现在小胖墩的哭声就撕心裂肺情真意切得多了。
　　很明显，没吃上油炒面+被一向惯着他的奶奶揍了屁股，让小胖墩受到了相当沉重的打击。
　　
　　大虹觉得现在笑出声来有点不太地道。
　　然后姐妹俩一块笑了。
　　
　　看着自家妹妹笑出两排小白牙来，大虹也忍不住跟着开心，紧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邝如英的话。
　　“二丫，你、你说真的吗？”大虹不可置信地问：“以后天天都吃油炒面？”
　　
　　邝如英眨眨眼，“当然不。”
　　
　　大虹立刻松了一口气——家里就算有白面有猪油，那也禁不住天天这么吃。
　　
　　然后便听她亲爱的妹妹用一种自信满满并且不以为然地语气说：“天天吃多腻啊，咱们明天吃包子吧。”
　　
　　邝如虹又惊呆了。
　　
　　好吧，虽然邝如英放出了大话，但日子还是要精打细算地过。
　　听着马小鹏的哭叫声渐渐消失，她又偷悄悄地溜出门去，把倒在锅里的涮碗水端了回来。
　　那都是好好的油炒面呢！虽然稀薄了点，但味道还在呀！
　　
　　姐妹俩喝完了那点汤水，碗也彻底干净了。
　　邝如英捧着装油炒面的罐子掂了掂，“还够吃好几次呢。”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妈啥时候回来？”
　　
　　邝如英知道，想要做生意，必须挣得全家人的同意。她现在可只有十三岁，身体还弱，连锅都掂不动呢。邝家的日子又过得这样紧巴，她的计划如果实行，那就要动用这个家庭仅有的粮食储备了。
　　哪怕她的计划仅仅是动用一斤白面，蒸二十个包子。
　　那也是天大的事。
　　
　　中午快十二点，叶萍到家。
　　床单厂中午休息一钟头，叶萍每次都要回家来给两个孩子弄饭。一来一回就半个多小时，再加上做饭的时间，好几回她自己都顾不上吃，就这么经年累月的，已经落下了不轻的胃病。
　　
　　叶萍急匆匆地进门，包还没放下，就对上了一根直直杵到自己面门前的勺子。
　　
　　叶萍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俩姑娘一叠声地“妈快吃”中把勺子里的东西吃进了嘴里。
　　是油炒面儿！
　　
　　叶萍自己也忍不住砸了咂嘴，然后才问：“咋吃上油炒面了？哪来的？”
　　
　　两个闺女都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异口同声：“好吃不？”
　　
　　叶萍下意识地点点头，紧接着手里就被塞进一个碗，里头是刚泼好的油炒面，上头撒着一层糖。
　　
　　叶萍没吃。她狐疑地看着女孩们，“大虹，二丫，你俩是不是闯祸了？”
　　大虹犹犹豫豫地看了邝如英一眼。
　　
　　邝如英很淡定。
　　“没有啊，”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妈，做好吃的不算闯祸吧？”
　　
　　叶萍对自己的俩女儿是再清楚不过了，大虹是个老实孩子，空有一把子力气，性格却很憨厚，从来不会耍心眼儿。而二丫又独又娇，爱躲懒爱偷嘴，但却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俩人之间差了三岁多，这一出却八成是邝如英张揽的。
　　
　　但叶萍还有些狐疑：“你做的？”
　　
　　邝如英点点头，“我跟奶学的。”
　　
　　这个理由也成功说服了叶萍。
　　邝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大户人家做过帮厨，做饭是一把好手，说起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许多精细吃食都不在话下。只是后头地主老财都没了，家里的生活也支持不起吃什么山珍海味，邝老太太的手艺也就渐渐在大锅菜红薯粥中消磨了。
　　邝如英小时候曾经在村里跟老太太过日子，真学点皮毛也说不定。
　　
　　邝如英这说辞可不是瞎编的。
　　在原主的记忆里，她的确在旁边看过邝老太太做饭——只不过半点都没学会罢了。
　　
　　叶萍心疼地看着这碗炒面。
　　白面也就算了，这得搁多少猪油呢！闻着就这么香！
　　
　　她简单地尝了两口，这就要把碗推给两个闺女。
　　
　　邝如英却没接。
　　她从一旁的橱柜里掏出一个罐子来，在大虹有点紧张的视线中，把盖子打开给叶萍瞧。
　　“妈，您可别省，我和姐一人吃了一碗呢！”
　　罐子里还有一多半炒好的油炒面。
　　
　　叶萍听她的小闺女有点得意地跟她炫耀，“妈，这些都给你吃，用热水一冲就好了，以后每天早上，你就不用饿着肚子去上班了！”
　　
　　叶萍刚刚因为两个孩子的奢侈举动而升起的怒火，“噗”地一声就被浇灭了。
　　
　　不知不觉的，一碗油炒面就给吃完了，叶萍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然后——
　　然后她就在家里的大锅里，看到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她那显得格外乖巧可爱贴心的二丫，笑得十分谄媚，凑到跟前晃着她的胳膊，软软糯糯地说：“妈你工作一上午，要多吃点，我和姐姐包了包子的，粉条肉馅的。”
　　然后她还补充，“奶教我的。”
　　
　　眼瞅着叶萍的于眼睛已经瞪起来了，大虹害怕地后退了一步，然后震惊地看着她妹拉着她妈的手，把她妈带到了一旁的灶台边。
　　灶台上放着个大铝盆，那还是叶萍跟邝大庆结婚时别人送的礼物，因为太大了，只有平时吃土豆莜面的时候盛土豆蛋子才拿出来用。
　　
　　叶萍揭开盖，就看见了一盆已经醒发好的白面。
　　
　　非常乖巧、非常可爱、非常贴心的二丫邝如英，晃着叶萍的胳膊，“妈，我们都把面发好了，能包二十个呢。”
　　
　　叶萍再次瞪圆了眼。
　　“二十个？包这么多干什么？！”如果不是今天的二丫格外乖巧，她简直要抄起笤帚打屁股了！
　　——这得多少白面、多少猪肉啊！！！
　　
　　邝如英给叶萍算：“一个包子卖一毛二，二十个就是两块四。”
　　猪肉一斤六毛五，干粉条一斤六毛，能泡出将近四斤的湿粉条。二十个包子，馅儿也不是纯肉的，有一半粉条呢！估一估，每个包子的利都有8分钱，这还把调料和面粉这些自家出的东西都算上了。
　　二十个包子，能赚一块多呢！
　　
　　一块钱够干什么？
　　这年头，一块钱能买五十斤大白菜，能买二十斤西红柿，能买六斤纯白面，够给邝如虹交半学期的学杂费，够邝如英去诊所治一次感冒发烧。
　　
　　而邝如英这个“魔鬼”还不罢休，在叶萍的耳朵边上继续算——
　　“五十个包子就是三块，一百个包子就是六块，两百个包子就是十二块……”
　　
　　一天赚十二块钱……一个月是……
　　叶萍都忍不住跟着邝如英的恶魔低语晃了一下神。
　　她不得不强行把自己脑海里的画面晃出去，然后咬咬牙——
　　
　　“如果这二十个包子卖不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