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奇台魔鬼城玛瑙

　　捡了一次石头便上瘾了。周末爱江山发团捡玛瑙的通知一发布，我便立刻报了名。这次去QT县的魔鬼城捡玛瑙，所谓“魔鬼城”，又叫雅丹。
　　这次不是独自一人，和同学的表妹“红豆”一起。爱江山总是喜欢夜里行车，早上到达捡石头点，这样虽然省了不少时间，但坐着睡觉确实难受。
　　第五点钟车停了，天还很黑。爱江山说前面没有路了，须等天亮再走。一些人下车“唱歌”（不知为什么，驴友都把上厕所叫唱歌），我也下去了。
　　满天的繁星扑面而来，蹲着唱歌时，正好欣赏星空。这样的星空我曾在海拔两千米的巴音布鲁克草原见过一回。今天的星空更加壮观，雾白色的银河横贯天幕，天琴座醒目的横挂银河一侧，北斗七星光芒闪烁，繁星后面是茫茫的黑暗宇宙。
　　后半夜的星星异常大，没有月亮，黑蓝的天幕和茫茫戈壁融合在一起，星光从天上延伸到地平线尽头。伸手指向星空，星星仿佛伸手可及。脚下是无边无际的戈壁，头顶是无边无际的星空，站在黑暗中，仿佛置身于洪荒。为过去的日子惋惜，当我在房子里酣睡，在烟雾笼罩的城市重复岁月的时候，这样的星空竟每夜闪烁着。
　　车里闷热，汽油味浓，而戈壁上空气冰冷、新鲜。爱江山在车门抽烟，他的头映着星空异常梦幻。一颗流星划向北斗星，我们不约而同欢呼起来。
　　天蒙蒙亮时车又开了。七点多钟爱江山叫醒大家出来拍日出，这是爱江山团队的特色，不仅捡石头，更要一路游览美景。已经进入魔鬼城，两边是高高的雅丹。几个扛着专业摄影器材的石友爬上雅丹拍日出，我和一些人在车边上转悠。
　　“快看，这是什么？”有人惊叫。
　　一棵梭梭根部的泥土被拱掉了，露出两根直直的鸡腿菇一样的东西，它们紧紧靠在一起，不安的瞅着我们这群大呼小叫的人。
　　“这是锁阳啊！”一大叔叹道。
　　锁阳是一种名贵中药，寄生在红柳和梭梭的根部。很多人和我一样第一次见，这两根初生的小锁阳可怜的被我们围观。我想摘下来一探究竟，但又顾虑当着这么多人拔下来显得没有教养，想必身边迟迟不肯离开的人中也有志同道合者吧。
　　“该上车了。”爱江山催促道。大家回到车上，还在议论着锁阳。车发动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气喘吁吁的跑上来，手上拿着半根锁阳。
　　“你把它拔了？”有人生气问道。
　　“拔了也没用，它有药效的地方是根，摘头有什么用。”
　　姑娘受到大家的谴责默不作声。
　　车在雅丹里穿行，据说这片魔鬼城以前是景区，但很少有人来，渐渐荒废了。
　　“到了捡石点，我会在高处插三根彩旗，车就停在彩旗下面。大家去捡石头，我给大家做正宗的回民羊肉汤饭，中午累了回来吃饭。”爱江山叮嘱大家。
　　红豆妹妹还没收拾好，我下车等她，见车边的土埂上有一块黑石头，便无聊的踢着玩。爱江山也下车了，我随口问：“这是什么？”
　　爱江山捡了起来，拿他的专业手电往石头里照。
　　“这是一块大玛瑙啊！”他惊叹道。
　　“怎么可能是玛瑙？玛瑙不是红的吗。”我天真的问。
　　“你来看。”
　　灯光穿过石头的黑色外皮，里面通透一片。爱江山把玛瑙给大家展示，引来一片赞叹。我寸步不离的紧跟着他，这石头算他的还是我的？我最先发现的，可是他先捡起来的。
　　“有些人一天下来都捡不到一块这样的，小丫头，你和石头有缘分啊！”爱江山把石头还给我，丝毫没有要霸占的意思，害我白白紧张一场。
　　这块黑石头有鹅蛋那么大，没有一点裂痕，黑皮的纹路极像荔枝壳的花纹，此时我才知道玛瑙和玉石一样，可以带皮的。
　　爱江山把彩色旗子插在一块高地上，我和红豆妹妹迎着初升的太阳出发了。雅丹在背面，我们向着起伏的戈壁走去，阳光倾斜的照着地面，玛瑙在乱石堆中闪着光泽。
　　出发前爱江山嘱咐我要和表妹走一起，不要离的太远。看着如花似玉的红豆妹妹，我明白他担心我们的安全。杜热的遭遇让我记忆犹新。
　　捡了一些裂开的玛瑙，里面是淡黄、紫红、奶白的质地，外面包着一层浑浊的黑皮，
　　爬上一个高坡，坐下来吃牛肉干和馕。天空碧蓝，面前是起伏的戈壁，长着稀疏的红柳和梭梭，石友们星点散布其中。右边一排壮丽的雅丹，丹霞在雅丹脚下延伸，远处博格达雪山高高耸立。
　　今天天气很好，不冷不热，吹着温柔的风。我从石头堆里拣出几颗浑圆的带皮玛瑙，有颗上面竟然布满美丽的小圆点，不知这是古生物化石还是火山喷发的小气泡。
　　饭后我沿着斜坡往下走，来到一个干枯的河道，这里土壤潮湿，丛生着梭梭，石头很少。我搜索着梭梭的根部，希望找到锁阳。
　　红豆跟不上我，看我越走越远。
　　有块大石头，一米多高，四周被风吹出不规则的形状，顶部镶嵌着许多小石头，这石头突兀的立在河道中很醒目。我放下书包给它拍照，目光无意中落到一块黑石头上，在阳光的照耀下，这块石头发着黝黑的光，全身布满荔枝壳一样的花纹。老天，这是一块大玛瑙！
　　玛瑙嵌在石头里肯定不好撬，我雄心勃勃，拿出起子准备大干一场。但我低估了风化的力量，起子插到玛瑙底部，还没怎么使劲，它就整个出来了。
　　我把它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对着阳光隐约可见里面通透的质地。它像一个真正的陀螺，上面平坦，底部饱满圆润。
　　回来后看那块大石头的照片，越看越后悔，石头上分明还嵌着一个个鸽子蛋般的绿玛瑙，可惜当时没看到。
　　我朝丹霞走去，这里地势低洼，土壤发红，没有石头，我一无所获。太阳升的很高了，已到中午，早上那点饭早就消化掉了，一时饿的头晕。
　　猛然间我发现四周只有我一人，左边是潮湿的河道，丛生着梭梭，右边是雅丹，后边是丹霞，我孤独的站在旷野中。
　　“要是你抬头发现只有你一人了，应该立刻停止捡石，赶快找人，直到你看到石友为止。”我想起下车前爱江山反复叮嘱的话。
　　我不顾一切往高处走，好爬上山头查看地形，狂乱中我竟走进了玛瑙堆。脚下仿佛是亿万年前的火山口，鸽子蛋般的带皮黑玛瑙遍地躺着，在阳光下闪着幽暗的绿光。
　　天呐，我发现了所罗门王宝藏！我跪在玛瑙堆上，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抓起一把玛瑙，松开手听到玛瑙落地碰撞的声音。
　　这是电影和小说中才有的事情，不是一颗玛瑙，也不是两颗、三颗，而是漫山遍野的玛瑙！不是破碎的白玛瑙，而是圆润的绿玛瑙！
　　惊喜过后，才发现情况很糟糕，书包已经装满石头，袋子也装满了，纵然这是座金山我也拿不回去，况且我还没有找到队友。
　　忍着悲痛，深深看了周围的地形——这是丹霞的边缘，河道的尽头。
　　终于找到了正道，石友们红红绿绿的户外服远远的晃动着。这时接到红豆的短信“姐姐回来吃饭。”这么荒凉的地方竟然有信号！
　　回到车上，红豆正在吃爱江山牌“正宗回民汤饭”，我拿起一个海碗，默默的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汤上漂着几块珍贵的肉。
　　爱江山总会事先炒好羊肉，洗好菜叶，灌好燃气，装好碗筷，装上几箱矿泉水，大家去捡石头时他就和副领队挖坑点火做汤饭。汤饭确实很好吃，我一连吃了三碗，打破了杜热两碗的记录。
　　“我发现有个地方满是绿玛瑙。”吃饭时我悄悄的对红豆说。
　　没想到被旁边一个小伙子听到了，他端着饭碗凑过来：“吃过饭我们一起去捡吧。”
　　我没作声。
　　“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他毫不气馁的问。
　　我点点头。
　　“太好了，吃过饭我们就过去吧。”
　　这小伙子叫“石上观海”，大家出来只称呼网名，不说真名，我们叫他“观海”。
　　这次我们抄近路，计划从丹霞边上穿过去，直接到达玛瑙堆。不料却无意中走进了地质博物馆。
　　脚下的红土均匀的龟裂着，踩上去柔软舒适，仿佛下面有着浓厚的水。土丘高低起伏，红一块、黄一块。一截树根化石裸露在黄土上，已经风化，可以看到树的纹理，轻轻一碰就会掉下一块。
　　观海趴在地上数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树根化石的年轮，红豆忙着照相，我默默捡了几块裸露的白云母。
　　“别装太多，这东西有辐射。”观海提醒道。
　　观海还捡了一个快要风化的黄羊角，经过研究，大家一致认为这不是角化石，只是普通的野羊角，最多不过二十年。观海把羊角掰开，给红豆一个，自己留一个，我因为三年前捡过一副完整的鹿角而没有参与分配。奇怪的是，两个月后他俩由于不同的原因先后把羊角送给了我。
　　“这是什么？”我指着散落地上的一堆果核说，仿佛有人在几天前吃了一筐杏子，吐了一地杏核。可是这个地方怎么有人吃杏子呢。我捡起两颗，沉甸甸的，是石头。
　　“不会是果核化石吧！”观海猜测道。
　　“应该是一亿年前的果核！”我做了独家鉴定，不由分说抓了两大把塞进书包。临离开时，又回头补了一把。
　　“从这里往北走，有一个恐龙谷。”观海认真的说，“里面很多恐龙化石，还有人挖出了整窝的恐龙蛋化石。听说有个人用三年时间挖出一副恐龙化石骨架，放在自家开的农家乐门口，结果生意异常火爆。”观海比我捡石头多，懂得也多，他捡了一些火山喷发岩，我问他要了一个最圆的。我们一路走去，走进了洪荒时代，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数亿年的时光里穿行。这里几乎没有人的痕迹，只有化石诉说着亿万年的岁月流转。
　　终于找到了那个山头，远远有个男人在石堆上转悠。“完了，完了，肯定被他捡完了”我暗自叫苦，不过再定睛一看，他手里的袋子空空的，神情沮丧，完全不像发现宝贝的人。他见我们来了，竟踩着满地玛瑙浑然不觉的走开了。
　　看到这样的场面，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他不认识带皮的玛瑙！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们三个像饿狼一样一头扎进了宝石堆。
　　太阳升到了博格达雪山那儿，已是午后了。我的手也疼、腰也疼、眼睛也疼。就像吃撑的人会对食物失去兴趣一样，我已经不想捡了。我把袋子放倒，躺下晒太阳，舒缓颈椎腰椎。红豆见状，在我身边躺下来，观海躺的稍远一些。
　　“你以前来过这儿吗？”我闭着眼睛问观海。
　　“来了三次。”
　　“哪一次收获最多？”
　　“当然是这次啊。”
　　“几亿年前这里是大森林，你看那么多树根化石——”我转移了话题。
　　“是啊，到处是树，到处是恐龙……”观海很配合。
　　红豆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小姑娘已经睡着了。我把帽檐掀开一条缝儿，瞥见一泻千里的荒原，唉，这荒凉的地方也有过繁荣的往昔，八千万到两亿年前，满是结着果子的参天大树，树顶和树下藏着各种恐龙，人类的祖先还没出现。
　　后面发生什么了？火山喷发，喷出大量玛瑙，洪水袭来，泥浆覆盖了地面，大树沉到地下变成化石，土中的铁氧化把土壤染红了，玛瑙被浸出了一层黑红色的皮。风吹啊吹啊，几千万年过去了，黄土成了雅丹，化石露出地面。
　　今天，我来捡玛瑙，看到变成石头的树，看到变成石头的果核……
　　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感到土地的踏实永恒，这是上天恩赐的美妙时刻。我躺在土地上，明白了人死后为什么要入土为安，这是自然的归宿，一切都在泥土中孕育，一切也都在泥土中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