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南归之后

　　十一月，多铎讨定广南后班师回朝。皇帝仍在守孝之中，由周志方带领群臣迎接多铎回京。宴饮结束后，多铎和周志方回周府歇息。
　　两人意犹未尽，又叫人备了酒菜继续夜谈。
　　说完彼此的境况之后，周志方的心思不可避免的有转到封赏的问题上，他小心的试探多铎：“你这次可以说力挽狂澜，你期望有什么封赏？说说吧，我还能帮你说说话呢。”
　　多铎立刻了然，知道周志方在担心什么，也知道情势大概不妙，故作轻松道：“我有什么期望？只要能让我带兵打仗就好。”说着目光迷离的看向黑沉沉的夜空，缓缓道：“真的有些想西北塞外了。现在，那里肯定又是一片白茫茫的。不知道宁川城的马家铺子还在不在，好想吃他家的羊杂汤锅。现在，我就想再回西北，帮大宋守着西境，不想在京里窝着。这你能办到吗？”
　　周志方看到他落寞的样子心里发酸，安慰道：“不管成不成，我都会极力争取。别管这些，今天我们不醉不归。”说完，端起杯子和多铎碰了碰，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周志方不善喝酒，多铎本想劝住他，但转念一想人生能有几次放纵？周志方也想借着一醉忘掉那些不痛快吧。于是两人敞开了对饮不停，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快到中午了周志方才醒来，多铎已经回驻扎在城外的兵营了。周志方沐浴后，到乾陵请求面圣。刘珩知道他的来意，本不想见他，但又担心因此招致周志方怨望，最后还是见了他。
　　宿醉之后的周志方脸色发白，刘珩微微皱了皱眉，略不耐道：“爱卿所为何事？”
　　周志方抬起头直视着刘珩：“臣承认自己与多铎情如兄弟，但在这件事上，臣自问并无私心。臣认为朝廷不应当亏待守护自己的功臣。臣只想知道陛下将如何处置多铎？”
　　刘珩面上显出薄怒，沉声道：“朕准备封这位功臣签书枢密院事之职，不知爱卿可否满意？”
　　签书枢密院事官居从二品，官阶不低，但手上无一兵一卒。
　　周志方心中发凉，劝道：“多铎是带兵之人，眼下西境虽安，但仍需得力将领驻守，陛下可派多铎替大宋驻守边境，必可保边疆安固。”
　　刘汉嗤笑一声，道：“爱卿知道什么是放虎归山吗？你是要朕养虎为患吗？！从汉末到前朝，这天下分崩离析、战乱不断是为什么？都是重臣夺国惹得祸！你是要朕重蹈覆辙吗？!”
　　周志方直直跪下，满是恳切的望着刘珩：“陛下，这历朝历代有叛臣，也有忠良，这大宋是陛下的江山，可也需要有忠良来守护啊。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多铎绝无异志，他所求的不过是能一展所长，以酬平生之志而已！愿陛下明鉴！”
　　周志方不肯罢休的态度让刘珩火起，他怒道：“哼！这世上最难测的怕是人心吧。别说多铎是异族，就算他是汉人朕也测不了他的真心！你用人头担保，你的人头与大宋天下相比比得过吗？他若反叛，朕要你人头何用！”
　　这些话像冰水一样浇在周志方心上，他有些发怔的看着刘珩怒气冲天的面容。
　　看到周志方受伤的表情，刘珩缓了缓后气：“爱卿，不是朕无情，如果你与朕易地而处，你也会这样做。这天下经不起折腾。多铎留在枢密院，一样可以为国出力，只要他安分，朕可保他一世荣华。他这样的人，才能出众，在战场上是个可怕的敌人，朕不得不防。”
　　叹了口气，刘珩道：“况且，朕依重于你，你自然是朕的左膀右臂，可如果多铎在外掌了兵权，以你们二人的关系，你认为朕该如何待你才好？在你和多铎之间，朕自然选你。”
　　这句话点醒了周志方，他默然了半响，叩首道：“谢陛下错爱。臣谨遵圣意。”
　　他已明白，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武将对皇位的威胁总大过文臣，所以即使今天他表态愿意退出朝堂，刘珩也不会让多铎如意的。与其撕破了这层脸面，不如尽可能多的庇护好多铎的周全。
　　只是，这心里一片冰冷，总也暖不起来。
　　回到周府，周志方命人做了羊杂汤锅和烤羊腿，派人去请多铎过来夜饮。
　　夜饮设在周志方的书房里，这是周志方回家呆得最多的地方。
　　已过了冬至，京都夜里偏冷，周志方命人在书房里升了炭火，与多铎穿着轻便的薄袍边喝边聊。
　　酒过三巡，多铎看着周志方笑道：“你去找他了？看你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吧，我有心理准备，他准备把我怎么办？”
　　周志方微微垂了眼眸，又抬起来郑重的看着多铎，把今天刘珩的决定告诉了多铎。
　　“签书枢密院事？啧，不错嘛，从二品呢！”多铎似笑非笑的感叹道。
　　周志方知道多铎失望了，想劝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心中硌得慌。半响问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多铎倒不遮掩，干脆道：“是的。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周志方听得心中难受，试探道：“你恨吗？”
　　多铎笑了笑，仰头干净杯中酒，放下杯子，缓缓道：“恨吗？我恨。恨自己生不逢时，没遇见过肯信任自己的君王。不过，这君王的信任从来就是最难得的。和那些彪炳史册却不得善终的大英雄相比，我的结局不是好过很多吗？至少以后我还能随时与你一起喝酒呢。”
　　那些隐藏在多铎笑容后面的索然让周志方心里堵得慌，他给多铎斟满酒，举杯再喝。鸿鹄折翼之痛他能体会。
　　“你甘心吗？”周志方盯着手手摆弄的酒杯问道。
　　多铎明白周志方担心的是什么，没有立刻回答，给自己又倒了杯酒仰头喝干。浓烈的酒穿喉而过，像火燎过。可多铎喜欢这感觉，痛快的感觉，让满腔的不痛快都被这火一样的酒给烧没了。
　　“不甘心，但又能怎样？”多铎无奈地扯出个笑脸：“有人劝我起兵造反，自立为王，可我不想。你知道我一直舍不得我的兵白白送命。因为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或者是父亲，或者是儿子，就算像我这样的孤儿也有朋友，每一条人命都牵扯着太多太多的人。争霸天下看似英雄所为，可战乱一起，命如草芥，要用多少无辜人的性命来填才填得满这争霸天下的欲望？”
　　多铎看了周志方一眼，继续说道：“我这一辈子，经历过失去亲人的锥心之痛，明白那有多苦多痛。那时候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我对死一点都不害怕，总想着大不了一死了之。可后来遇到了义父和你，我觉得自己又重新活过来，我开始想要好好活，我不想离开你们，我想守护好你们，这就是我活着最重要的牵绊。义父大人的死已经让我痛悔终生。所以，如果要用你的命来成全所谓的霸业，我一点也不想。”多铎想到过往，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多铎！”周志方抓住他的手，哽咽无语。
　　多铎笑着拍拍他的手，擦干泪，给两人斟满酒，端起酒杯对着周志方：“义父大人是我最敬重的英雄，你也是顶天立地的忠良。我虽是异族，尽管汉人中有对我不好的，可也有对我最好的，对于大宋我或许没有你那种骨子里的忠诚，但我也希望这个国家国泰民安。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宁作太平的犬、不作乱世的王’吗？不论是汉人，还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其他民族的人，除了少数几个为了满足权利欲望的人不顾一切想要争霸天下外，普通百姓都盼着太平安乐吧？所以，你放心，我会守好这天下，哪怕我再有不甘，一旦哪天朝廷需要我，我一样会心甘情愿的竭力而战！不为别的，只愿这天下锦绣依然、国泰民安！”
　　周志方动容，端起酒杯：“来，愿大宋国泰民安！”
　　世事难料，命运多桀，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唯有一腔热血祭奠这片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