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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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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名字是J·埃尔斯纳,担任欧洲国际驻海森堡基地的指挥官。
  年轻人。您怎么会这么惊讶?见到准将站在你面前让你畏缩了吗?不必害怕,您和我之间没有隶属关系,我们的部队对待来访人员是很周到的。怎样,刚才的阿尔伯特同志让您受怕了吗?别客气,我们……
  您怎么了?都说了别害怕。我知道您是从西边来的,那又怎么样?我们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我知道你们那边把我们宣传成了贫穷和恐怖的代名词,这些都是子虚乌有。您看,您来到这座城市里,有感觉到什么不同吗?没有吧!当然不会有。我们之所以要接待你,就是为了消除这种强加给我们的印象。毕竟现在的基调是缓和嘛。一切都要缓和下来。我们没有必要怀有这么大的敌意;你们那边搞的星体大战计划也是,就好像你们要从地球上脱离出去一样。我们都是地球上的居民,就用地球的方式,好好坐下来谈一谈不好吗。
  喂,您在说什么奇怪的话?您明明就是来问这个的,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您该不会是前一天晚上伏特加喝多了吧?哦我明白了,一定是这几天旅途太累,把您搞晕了吧。没有关系,好好回忆一下。让我来帮您理顺:您是Nyantheland共和国派来的记者团代表,不是吗?你们的国家也真是奇怪,明明有女王,却叫什么共和国。这分明不就是……抱歉,要缓和。嗯,缓和。您是来参观这座军事基地的吧?这是我们国家最引以为傲的防御工程。「最终防御计划」,这个名字你一定清楚。对,如同它的名字那样,它的目的是「防御」——只不过是先发制人的那种。就是说,嗯,假如有一天爆发冲突的话。比如你们的侦察机飞到我们的领空,这种时候。请不要多想,我只是随手举一个例子。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我想应该不会?但这个例子应该十分妥当,记者同志……叫女士吧。记者女士……真是稀奇,原来你们国家的女性也是可以当记者的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国家可以呢。您可以在报道中着重记录。就是说,如果有一架高空侦察机飞过来,或者有什么人秘密潜入进来的话,这就是危机爆发的信号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会出于自卫的原则,启动「最终防御计划」。
  我们邀请你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介绍这个计划的内容。因为要缓和嘛。如果有隐藏的东西,那就是诚意不足。所以我们准备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向您介绍。这可是关系到我们国家安全的大工程,您可以对它的重要性多加描写,以体现出我们的诚意。我们这次没有任何先决条件地邀请您过来,也没有要求Nyantheland或合众国披露任何对等的情报,就是为了这件事。那么,我要向您介绍最终防御计划的内容了。
  总体来说,我们在边境地带布置了大量的核弹发射装置。围绕着边境地带、海峡沿岸、在北冰洋的冻土层下方,在任何你们能够设想的地方,都存在我们的发射井,其数量大约有三位数。而位于海森堡的这处基地,在其中更是重中之重,因为它是最靠近范特霍夫的一处。从它发出的核弹可以超低空飞行;这样范特霍夫的防空系统也很难拦截得到吧。在世界大战期间,我们几乎没能突破范特霍夫的防空,但这种事情恐怕并不会长久。当然地,海森堡基地也一定会被你们列为最优先打击的目标。虽然Nyantheland共和国没有核弹,但如果真的打算对我国有所动作的话,合众国的军舰一定会第一时间部署过来。你们不正是借助合众国的保护才将局面维持到现在的吗?抱歉,我又激动了。要缓和,不要在意。为了组织这种状况的发生,我们特意为海森堡基地设计了极为强大的防护系统。一切都是全自动的。就是说,一旦有人输入了启动最终防御计划的代码,事态就不可挽回了。核弹会进入发射程序,向覆盖范特霍夫全市的一百一十五个目标前进;与此同时这座军事基地的墙壁内会被灌注液态金属。你说这多么神奇!我们的技术能将高强度的金属转化成像水一样流动的液体,这样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被塑造成各种想要的形状。它们会在十五分钟内充满整面墙壁,然后快速凝固,成为足以防御小行星撞击的坚固壁垒。即使位于海峡的核弹在我们一方发射的同时升空,也无法在液态金属凝固之前落到这里。在那之后,我们就是无法打破的了。这座基地里的补给足够全体市民生活半年,储备的核弹数量更是多到连用来生火做饭都不算可惜。在这些特殊金属墙壁的保护下,我们可以向从海峡到太平洋东岸的范围不间断地发射核弹。记者女士,这些事情希望您能尽可能记录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提出缓和。如果真的到了需要启动防御的时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吧。那么。
  ……
  我。
  记者女士,请您不要在意。我最近身体……
  接待时间结束了。请您出去吧。
  不要……不要扶我。快到一边去!听到没有,快出去!
  什么,你原来不是记者啊。那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是什么人。听到没有,这是命令!快出去!警卫员同志,快来……快来帮我把她叫走。不然——
  什……么?
  ……
  欧洲国际已经不存在了啊。静默战争已经结束了啊。
  啊啊,原来是这样。
  没关系,你不必这样。我并不是因为伤心在流泪啊。因为。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成为欧洲国际的军官啊。
  欧洲国际也好,合众国也好,它们在静默战争里谁占据优势跟我有什么关系!这简直荒唐,为什么我要不得不那样去说话啊。什么「缓和」,什么「防御」,不躲在这样的借口下就说不出来话,不依靠着脚下的核弹就站不起来。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谁的核弹头多、谁更能在几分钟内把对方炸得稀烂,谁就更加文明?自诩文明的人怎么会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较量!我们的文明建立在武器之上?明明是我们这些人、是那些在工厂里无时无刻不在劳动的工人、那些街道上的市民、那些有着亮闪闪的眼睛的孩子们、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支撑着人们把这些东西制造出来的,是人供养着武器,是这样才对吧,怎么会反过来变成要靠着这些武器才能生活啊!是它们供养着我们?不对!大错特错!我们每年要把不计其数的预算花在给它们保养上,与此同时连在睡梦中都会担心它们一旦发生意外会怎么样,说这样的东西在供养着我们、保护着我们,这太奇怪了吧!而我还要不停地做出这种那种的预案,设计各种方法去把西边的城市变成废墟,还要一门心思去思考怎样才能把这些东西表演给你们看。我从来没有在戏剧学院待过一天,却每天都要思考用怎样的台词、怎样的脚本才能让你们最为心惊肉跳,这是怎样的炼狱啊。这里是哪里?快告诉我,这里是哪里?是在海森堡?还是在其他地方?还是说我们已经转移到阿波罗宫里去了?欧洲国际毁灭了?合众国毁灭了?地球毁灭了?啊啊,这根本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是个和平主义者,从一出生就是,我的一生都在逃离战争,为什么偏偏要把我丢到这种地方、偏偏要让我执掌战争的按钮啊。
  ……
  嘶——哈。
  抱歉。那么,你是在向我询问吧?我会告诉你的。请相信我;我时常会听到「内心的声音」,虽然不清楚是怎样一回事,但我信任那个声音。除了它之外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时刻冒着成为全天下最恶劣的杀人犯的风险,当然会想要寻求救赎。我不知道两千年前的信徒们收到的启示是否也是同样,但我信仰内心中偶尔会浮现的话语。而现在,这个声音叫我向你讲述自己知道的东西。所以,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刚才身体确实不太舒服,不过现在全好了。真的。我虽然已经不算年轻,但身体素质绝对一流。能在海森堡基地担任那种职位的人,怎么可能是个病秧子?只不过偶尔会有些头晕。可是,当你说到静默战争已经结束时,我的脑袋一下子就变得轻快了。你能看出我年轻时喜欢做什么吗?登山!徒步!我最喜欢这些,没有它们我简直会疯掉。可是自从来到海森堡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阿尔卑斯山还在的话——看这样子多半是已经没有了。如果它还在的话,我想我现在就能出发,到山顶上去滑雪。最好是夏天去;现在是什么季节?如果我那时的日历还能用的话。如果是夏天就再好不过了。没有什么比夏天在雪山上攀登更让人舒适了。我想了整整三十年!就连我内心里的那个声音也在想。不过他不太想去阿尔卑斯山;他更想去范特霍夫闲逛。这可真不得了,身为欧洲国际的军官,却想去Nyantheland共和国的首都闲逛。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如果在那里被抓住,就再也回不来了。我问他范特霍夫有什么好,他也说不出来。这个声音可真是奇怪,尽指使我做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事情。你知道在这座基地里要怎么收发信件吗?写在纸上?那是不行的。那次记者招待会除外,平时就连用过的卫生纸都不能随便带出去。要用有线电报。谁能想到无线电已经普及这么久了,我们还是要守在电报线旁边打字?如果使用无线电的话,电波被其他人收听到就完了。所以我们都使用有线电报,电报线直接连到首都。在那里的电报员会将内容用其他密码本转译,然后再发送给目的地。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声音居然要我到海森堡城里收发私人信件,可真够让人苦恼的。谁叫我信仰他呢?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可能就再也不会出现了,然后就再也不会有其他人出现在我的内心中了。所以我只能根据他的指示行事。请假不行,一旦形成规律就会被发现。你猜我想了什么办法?我搞了一套医生的行头。在那个年代的边境地区,医生是一种稀缺的职业,而人们对它的需求则比任何时候都高。于是呈现出了这样一种景象:同一个国家的每个城市之间、同一座城市的每个街区之间;教师与警察之间,警察与我们之间,都在对医生展开着日渐激烈的争夺。整日在水泥围成的地下策划着如何毁灭远方的城市的人比起常人来说更需要医生,而那时的常人比起现在的常人来说对医生的需求同样更甚。于是我乔装成医生,借着被人争相追捧的效应大摇大摆地在基地与城市之间往返。谁能想到这座基地的长官会是一个冒牌的医生呢?想要出门时就扮成医生,回来后就改换成长官的样貌,居然持续了多年没有被发现。
  我之前从来没有受过医学训练,真要被抓去给人看病当然会立刻现行。遇到需要和人说话的场合时,我就将内心的声音叫出来,让他代替我出声,但遇到要展露身手时就不行了。在基地里,只要表现出神色匆忙的样子,就不太会有人来打搅,而一旦到了外面,就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事情。衣衫褴褛的母亲带着嘴唇发紫的孩子在身前哭泣时,你会怎么做?我只好硬着头皮将应急训练时学来的心肺复苏术用在了孩子身上,竟然奇迹般地让他恢复了过来。或许我有行医的天分?这时的我暗想,或许应该去学习一点医术,以便表现得与外观更为相似。但我难以找到机会;我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必须在基地里以长官的身份行事,而且更不能表现出对医学的丝毫兴趣,否则就可能被人与神秘的医生联系起来。我至今都时常在想,如果我在来到海森堡之前先去了巴甫洛夫会如何;我可能会在那里成为一名医学生而不是见习军官,这样我可能会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不再谋划如何毁灭,而是去谋划如何拯救。但我又很清楚,即使是医生,也是无法行真正的拯救的。当我让那个嘴唇青紫的小孩子重新睁开眼睛时,我没有感到高兴,因为我无法确定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我内心的声音曾说,他认识的一个人一生都处在深渊之中,那个人出生在世界大战之前的年代,在大战的最后一年、在从农夫到贵族的所有人都不得不以被积雪勉强保存下来的干涸的草充饥的萧瑟年代来到了欧洲。可是与数十年如一日、望不到头的静默战争相比,世界大战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是一种慢性的酷刑。我听说,在古代会有让罪犯不眠不休的刑罚,每当他接近睡着时就会有恐怖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边。这是一种纯精神性的刑罚,他的身体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就连最细小的伤口都不会允许出现,但只需要不出一周,他就会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情。这比拷打讯问要有用得多。静默战争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处在深渊中的人数不胜数,举目皆是,我内心中声音所说的那个人又有什么特殊?因而每当他说起此人时,我就嘲笑起他见识短浅了。毕竟是常年被幽禁在我的心中,周围的一切都没有见过,总会将某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物无限放大。每到这时,心中的声音就消失了。这让我感到不痛快,我依旧害怕自己言辞过激,将他惹怒,让他再也不来。于是我之后就不再反驳,只是静静听他讲述。
  他说,他和那个人一同工作了大约十年的时间。在范特霍夫的一座小楼里;起先他们各自只有一间办公室,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工作愈发受到重视,声势也愈发浩大。逐渐地整座楼都被他们和为他们工作的人占据;再到后来,这座楼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于是他们搬迁了出来。他们发现地面之上总是会受到干扰,这是因为他们需要做极为精密的实验。那是世界大战结束后的20年,你可以想象那时正是电气化城市飞速发展的年代。电波、电波,哪里都是电波。无论是逐渐充满空气每个角落的无线电信号,还是像蜘蛛网一样盖满整座城市的线缆释放出的微小的电波,甚至是数以百万计的市民按下开关时不经意间产生的电火花,都会对他们的工作产生干扰。他们就像是从那个年代开始盛行的癔病的集大成者,非得要绝对安静、绝对清洁、绝对不受干扰才能工作。所以他们决定到地下去。他们修建了庞大的地下工程,以修建排水系统的名义在城市的下方挖掘密密麻麻的隧道,每一处都用金属铸成墙壁。简直就和最终防御计划如出一辙。听他这样讲述时我震惊了;当我提出用液态金属浇筑成钢筋铁壁时,以为这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全新设想,没想到居住在我内心中的人早在十多年前都已经付诸实施了。他解释说,用金属制成墙壁后,就可以将来自外界的电波彻底阻断,从而为他们的实验创造出理想的空间。我依旧愤愤不平,问他是怎样想到这种做法的;他却笑了笑说每个物理学家都能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时候我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去学习物理学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开始同情其我内心的那个人。将自己封闭在整日不见阳光的铜墙铁壁里,跟我的处境岂不是一模一样?别看他意气风发地指示我做这做那,叫我去城里取信件我就得乔装出行,可他不也是这么可怜的吗!而他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说,在那段时间里,他从未感到过沮丧。他说他相信自己正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和那个人一道;那个人的眼神是那么悲伤,长相是那么怪异,明明是这样,在他面前时却不会被这种悲伤传染,反而会产生某种难以言说的动力。我不明白,这是怎样的动力,足以支撑他在冰冷的地下掩体里生活十余年而感觉不到悲伤。
  他说,那个人有着如同魔法一般的将动物的灵魂展现出来的技术。他们一开始用金鱼做实验,随后将实验对象扩展到青蛙、兔子、小狗上。青蛙的灵魂是无色的,可能是由于它们头脑结构简单,什么都不想;兔子和小狗灵魂的颜色则根据情况不同。他们第一次用兔子做实验时,将电极绑在兔子的耳朵上,似乎将它戳痛了。兔子猛然跳起,那个人在一旁下意识地躲闪,结果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在本就奇形怪状的脑袋上留下了一个浅坑。与此同时,我脑海中的那个人说他通过仪器瞥见了令人不安的橙红色,像是失去控制的火光。而在后来摸索出能让兔子保持安静的方法之后,分析得到的灵魂就是浅绿色了。可唯独金鱼的灵魂是蓝色的,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海。他们起初怀疑是否所有鱼类的灵魂都是蓝色,于是用了斑马鱼做实验,这是一种从热带引进的小鱼,身上有着细细的条纹,像是刻意雕琢的工艺品。可是它们的灵魂就跟青蛙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他说每当见到金鱼灵魂的颜色时,就会想起那个人的眼睛。
  从那次兔子实验的意外之后,他就给那个人买了一套轮椅。那个人过去一直拄着拐杖,再加上瘦弱的外形,让人看起来就连维持平衡都吃力。他说他一直很自责,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这个问题。那个人在收到轮椅时露出了奇怪的神情;他好像并没有特别高兴,当然也没有不想要的意思。可是我心中声音的主人似乎注意到了,在放下拐杖、将重心完全交给轮椅的那一刻他眼睛中的天蓝色仿佛变得黯淡了一些。
  总体而言,换上轮椅对于他们来说是好事;他再也不需要在失去平衡的边缘挣扎了,双手也得到了完全的解放。他们的实验当然不只是观察灵魂的颜色这么简单;他们在研究与时间相关的问题。那个声音给我讲了一些,但我并没有听得很懂。他说那个人是生物学家,所以是希望研究出一种能让生物永葆青春的手段吗?我这样猜测,但他的回答模棱两可。他进一步解释说,他们在研究的东西已经有了一个确切的名字,叫做「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这其中所蕴含的力量比起让某种生命体永葆青春还要强大千百倍;这是一种能够超脱过去、现在与未来,横跨全部的历史,穷举全部的可能性,将全部的世界线操纵于手中的技术。他这样跟我打比方:人们常说没有人能两次跨进相同的河流,就是由于时间像水流一样不断流逝。如果有人将一个纸片扔进河里,它只会被冲向下游。但如果有什么东西永恒地存在于全部的时间中的话,会是怎样的情景?水流仍然在持续,纸片仍然在漂流,但从这张纸片落入河里的一刻开始,河流的每一段,从源头到入海口,都能看到相同的纸片。有人在纸片上写下的记号,将立刻无条件地被传达到每一处,无论是过去、现在、未来,是当前的世界线还是其他的平行世界。位于过去的人会将其视为先知;位于现在的人会在意识到之前就被传送到历史被改写的世界线上去;位于未来的人更是在这一瞬间就将被消灭并重塑。如果能拥有这样的纸片的话,在纸片上写下的东西就是真理,掌握这张纸片的人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种东西岂不是比核弹要可怕一万倍?我问他这张纸片是否已经被制造了出来,他笑了笑说这只是理论上的设想,距离真正把它制造出来恐怕还有至少一千年。听到这话,我因惊恐而乱跳的心脏才稍微平静了下来。
  他问我是否会将他所说的东西写进报告,发送给首都;我毫不犹豫地予以否定了。就算我把这些写出来,在首都那些人看来也是毫无根据的妄想罢了。更何况我根本没有把它们告诉别人的动机。是啊,我早就知道内心里的这个声音完全是妄想,我的脑袋本身就足够狭小了,怎么能容纳得下一个人居住在里面?可是我也说过了,我除了信仰它之外,别无办法。我还能信仰谁呢?去信仰那些核弹吗?还是去找个教堂,去信仰那些看不见摸不着、也从来不会找我讲话的高高在上的神明呢?还是去信仰那个一千年之后才会出现的、名叫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人造神呢?如果那种东西能够存在的话,去信仰它也并非不可能。我心中的声音,是否就是那个遥远存在所传来的信号?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快点给我带来些启示吧。我要怎么才能在这种鬼地方坚持下去,我要在稍一失足就会将无数人的家园毁掉的钢丝上行走多久、在此期间要怎样才能得到慰藉,如果能有一张纸条记录从未来传来的消息的话,就快点告诉我啊。
  说到教堂,我想起那个声音也给我讲过他所说的那个人跟教堂的故事。那个人来自东方,在来到欧洲之前都没有见到过一所教堂。他遵守着虔诚的教徒一般的戒律,不饮酒,饮食清淡甚至到了粗糙的程度,即使如此却从来没听过他信仰过什么宗教,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注意到这个人的胸前挂着一枚十字架。他笑道,原来你这位无神论者也会去教堂参观、还以购买周边的方式向教堂捐赠?而他沉默不语。这是一枚十分特别的十字架,由不锈钢制成。在那个年代,不锈钢正好是时髦玩意;它刚被发明不久,许多人都对这种号称能永远保持光泽的金属充满了好奇。那个人似乎也是这样。在他收到轮椅后,也特意俯下身子从侧面观察了轮椅的材料,发现轮子内侧是用不锈钢做的,好奇地用手敲打了几下。但用不锈钢制作十字架,就有点离经叛道的意思了。圣经中可从来没有写过不锈钢这种材料。但那个人不管。毕竟他是无神论者,大概也管不了这么多。说不定他心中还在想着用最新科技的结晶去侍奉神是某种虔诚的表现呢。
  你问我心中声音叫我去城里收发的信件是怎么回事?大体上都是些私人信件,是和我过去的朋友的通信。我也不知道为何这个声音会如此执着于叫我收发信件。收信时由我来读,回信时则轮到由他主笔。奇怪吧?好像他跟我过去的朋友特别认识一样。我不敢违抗他,就让他倾诉吧。在我们还都是年轻人的时候,流行一种类似于化装舞会的制度,每个人都认领了一个代号,在通信时以代号相称。我叫初石,经常给我来信的朋友叫圣诞。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一度不太好,但不知为何寄来信件的总是他,还时常代表同学会给我致以问候。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争吵,他是会给我寄来信件的唯一人,我在心中也就不再埋怨他了。就像我心中的那个声音一样。他在心中经常提及一个代号叫华尔兹的人,说他发展得不错。我对这个人没有太大的印象,但总是见过几面的。在我来到这座基地之前,我算得上是年轻人,而这时的华尔兹只能算是个小孩子。几十年过去了,华尔兹似乎已经成了什么大人物。还有一次他提到了库拉;库拉我也不太熟,同样是一个最近才成长起来的晚辈。库拉好像成了一个企业的高管,似乎叫HK-S;说最近想招募些人,托圣诞问我有何看法。我能有何看法?我只是知道库拉这个名字,他究竟在哪里工作、想招什么人,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封信看得我一头雾水。
  您也能看出,我对这些不太关心,更想知道跟我熟识的人的情况,可惜他们总也不说。另一个经常提到的人……对,代号叫恋语。我从来不记得同学会里有这么个人。更奇怪的是,有一次恋语甚至亲自给我发来了信件。一个完全不记得是谁的人给我发来信件,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特别是当我冒着被当做间谍的风险来读这些信的时候,出现一个从没见过的发信人几乎是最恐怖的几件事情之一。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初石:」
  他知道我的代号和地址,但我对他却一无所知,奇怪。
  「希望你过得还好。」
  什么嘛。这种语气就好像跟我认识一样。就连圣诞给我写信时,一般也会用「敬启」开头。这位恋语是否有点自来熟得过分了?
  「毕业晚会时你给我留的谜语,我已经解开了。」
  毕业晚会上我跟他见过?什么时候的事?
  「下次见面时我们再一起解谜吧。那个时候猜谜社的同学可能都走散了,但有你就足够了。」
  信件到此为止。他在说什么?
  几乎就在读完这封信的同时,寄居在我的脑内,不时地来和我交谈,又给我下达各种勉为其难的指示的声音,在一瞬间接管了意识。
  薛爱文来信了。
  终于,他终于来信了。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弓着背坐在台灯前,一字一句地斟酌用语;不,我不应该去想象这些。我欺骗了他。我向他撒了一个巨大的谎言,然后匆忙地离开了。我将自己流放到了与范特霍夫相隔一座铁壁的遥远地带,将自己监禁在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即使这样也无法洗刷我的罪恶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三十年,他终于来信了。他说他解开了谜题;是啊,我留给他的,既是谎言,也是谜题。对于无法猜出它的含义的人,它是谎言;但对于薛爱文来说不是。我就知道他能够将这个谎言戳穿,或许是在一个月后,或许是在一年后,所以我才讲给他听的。可我没想到这会对我构成如此大的折磨。
  在那天夜里,我来到了薛爱文的房间,在他面前久久地沉默,不停地深呼吸。我需要做出努力鼓起勇气的样子,这样我的演出才算完美;但与此同时,这又真的是一件需要鼓起勇气的事。如果他会错了意我可能会被在几分钟内被人抓起来?不不不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担心这种事情。我要对那个人撒谎了啊。我要去欺骗那个人了啊。那个可怜的、弱不禁风的、又如此强大、如此摄人心魄、如此鼓舞人心的人,我要看着那个人的眼睛,看着他一边如同跨越千百年的墨点而另一边又如同穿越了无穷距离的月光的眼睛,说出完全是瞎编的话语啊。这怎能不让人紧张?在这之后,我将受到万劫不复的惩罚。可是我不得不做。
  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如果我不去见他就踏上前往海森堡的列车的话,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时代的按钮仿佛就掌握在我们两个人手中;如果我们、如果他做了些什么的话,齿轮的转动就会被即刻停止,否则,从十多年前薛爱文来到欧洲的那一刻开始层层传动的齿轮,如今已经收集起来的巨大的力量,就将再也不可阻拦。我们正站在某个临界点上,只有现在还有向后退去的可能。如果我向前走去,世界就会慢慢地整个发生改变。我的双腿在发颤,所以我尝试向薛爱文寻求力量,让他做出选择。
  简单来说,我在测试他的决心。
  在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薛爱文的计划所蕴含的巨大力量。「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薛爱文在会议上报告的、制造出全知全能的超人存在的设想已经有了正式的名字。如果能够加以实现,毫无疑问世界的秩序将会被全部颠覆。这是通向神的领域的阶梯。
  在会议上主张合金管计划的老人口中的东西,如今我们把它叫做核弹,它已经给我们带来了深刻的教训。虽然完全体的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看起来仍然相当遥远,但当它出现在人们的构想中时,事情就已经被启动了。在那次会议上合金管计划的不足之处被薛爱文毫不客气地指出:我们百废待兴,我们国土狭小,没有能实现合金管计划的物质资源,可是在那时还如同遥远梦境的东西,在短短十年后就被合众国和欧洲国际批量实装了。只要时间列车计划持续下去,一定会得到同样的成功。越是强大的力量越是附带着恶毒的诅咒;我们已经站在了阶梯的入口,并准备将一只脚踏上第一级台阶,可是我很清楚踏上这台阶的代价。这台阶绝不是温和之物,当感应到有人走上前去时,它就会像食人花一样立刻关闭入口,而在这片单向通道的前方展现的究竟是丰美还是凄凉,只有在踏入这片景致时才能揭晓。
  我不敢去冒这样的风险。
  如果是现在的话,还有挽回的可能。
  在大约二十分钟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向薛爱文进行了「坦白」:
  我是来自欧洲国际的间谍,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刺探关于时间列车计划的情报。明天起我就要回去了,就要带着这十年来的全部成果回到与哈布斯堡相对立的国家去了。可是,在出发之前,我不想看到你因此而失去这十年所做的一切。恋语,不,薛爱文啊,这是我刚才所说的话的录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去报告吧。
  请快点去报告吧。在我动身之前,不,就现在,就用你身边的电话。求你了,快点把电话打出去。看,证据就在这里。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还站着做什么。只要你动一下手指,我就走不了了。听着,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现在已经快到中年了。你觉得我会愿意出卖你?我会想要看着你这十年来的工作被偷走吗?所以,快点决定吧,对我们都好。就算我现在就离开,我的内心也不会安宁,你这样也是在帮我解脱啊……
  薛爱文纹丝不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做过了头:平时虽然我比薛爱文开朗得多,但说话也从来没有密集到这种程度过。这种显然的行为异常恐怕会让人生疑。虽然可以被解释为因过大的压力而情绪崩溃,但对方是那个薛爱文啊,他有着超乎寻常的理智和天才,恐怕当我多说第一个字时就已经露馅了吧。
  是的,我刚才的说辞全都是谎言。
  我是要在第二天动身去海森堡没错,但这并非因为我是欧洲国际派来的间谍。正相反,我是前往欧洲国际去做间谍的。时间列车计划的十年来,我们在基础理论方面取得了相当的进展,但想要说服女王和议会,仅凭这些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有能拿得出手的实际产品,足以在静默战争的对抗日渐剧烈的时代表明我们有希望产出足以让Nyantheland共和国同合众国和欧洲国际一道屹立的划时代武器,而到目前为止,我们完全做不到这件事。我们能够看到各种动物的灵魂,能够体会它们所感知到的时间,但还不知道如何加以介入。这离真正实现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设想还差得远,可能在近几十年内都是无法实现的。这样下去,女王给我们的投资就会取消,薛爱文的计划就将停滞。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
  让欧洲国际这样一个Nyantheland共和国所假想的最大的敌人来施加压力。只要欧洲国际不断地加强对哈布斯堡的威胁,女王和议会就会不惜代价地投资任何有可能带来回报的东西。人们常说救命稻草这个词,可是稻草即使抓住又怎样呢?难道抓住一根稻草就能让即将溺水的人走回岸边吗?可是危急关头的人不会管这么多。就是这样的道理。对于实现薛爱文的计划来说,静默战争的烈度还不够。所以,我们决定派出一个人前往欧洲国际,去饰演让局势升温的角色,而我就成为了被选中的那个人。
  这些决定当然是在薛爱文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的。在薛爱文看来,我的海森堡之行是一次普通的访友之旅,直到在临行前一天我对他说出那些话为止。
  我紧闭着眼睛。我担心眼睛一旦睁开,我心中的想法就会全都被眼前那个目光如同月光的人看透。我在内心是多么希望他能够接过我手中的录音;这样一来,我的海森堡之行就泡汤了。
  然后,我感到手中的重量消失了。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薛爱文的面庞,正好挡在窗外的月亮与我的眼睛之间。他的右眼让我感到月亮仿佛距离我如此之近。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尽管我早已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个人已经接过了我手里的录音,接下来只要他转过身去,拨通电话,所有的事情就都结束了。世界将保持原先的样子,千百年不变地运行,时空变换的不动点可能永远不会被实现。人类将继续处于一个安全的舒适区内,永远也不会踏出妄图制造出全知全能的神的僭越的步伐。这十年就如同一场梦,我感谢它,薛爱文也会怀念它,尽管它没有制造出任何关键性的东西,但就这样就好。我是发自内心这样祈祷的。
  然后,我听到了啪的一声。
  怎么会……
  我是第一次见到薛爱文的手指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记录着我刚才全部自述的录音笔断成两截,被他扔到了地上。
  他说,你去吧。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怎么会做出这种选择?我从未见过他享受于为时间列车计划工作以外的任何事,对他来说这些年的工作恐怕就是他最重要的东西,而他怎么会舍得我「将它们偷走」、让它们作废?
  「你可以尽情地带走这里的东西。那没有什么关系;在你带着它们离开之后,我会在第一时间让进度重新赶上你们的。」
  薛爱文的表情是如此冷静,没有丝毫波澜。在几秒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是欧洲国际的间谍的话。」
  他是否相信了我的话语?我不清楚。我能够借助他的技术洞察小动物的内心,却无法看透他的想法。他是因为不想告发我而销毁了录音带?还是说他早已看透了一切,以此来表明无论如何都要将时间列车计划推进到底的决心?我好想当场询问他,几乎就要开口,可理智最终还是回来了。我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全世界的未来已经改变了。
  他为何无论如何也要推进时间列车计划?
  啊啊,是谁都能想到吧。这样一个人,在世界大战期间最灰暗的年代里被半绑架着跨越半个地球运送到范特霍夫,在那里见到战争末期的凄凉景象。他会想什么?在会议上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放弃作为受邀参加会议者的荣誉,在那天的傍晚躺在范特霍夫的旧火车站里,为什么听到空袭警报时他没有动身逃离,反而静静地等着大楼的坠落。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是我,如果换做在静默战争年代的阴暗地下被迫着进行了三十年的令人厌恶的扮演游戏之后的我,来到他当时的处境,也会选择和他相同的做法。我理解了为何他会如此同情金鱼,因为他们本就是相同的生物。他整日都住在那座办公楼里,几乎不离开半步;我从没有见到他买过什么新的东西,到了休息日我偶尔回到办公楼时也总是看到他的房间亮着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次空袭中生还的,或许就像他所说的金鱼那样,在那次空袭事件之后,他就已经不再是上帝的造物了。他想要踏入未知的河流,结果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而被永恒地困在了河流当中,持续地漂流,无论如何也没能到达彼岸。他会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不会呼救,不会游泳,不会翻起一丝一毫的水花。这是因为他已经被这河流永久地捕获了。他已经成为了这河流的一部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已经被河流吞没,这河流不放他走,他想要到达岸边也没有办法。他只有无尽地漂流下去,身体被浸泡得浮肿,几乎就要溶解进水里;而时间列车计划就是离他最近的冲刷着他的身体的水波吧。
  后来,我陆续收到了一些来信。有个代号叫华尔兹的后起之秀成为了时间列车计划的骨干。这个年轻人有着不亚于薛爱文的天才:他几乎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了一种与我和薛爱文在最初所尝试的方法并行不悖的新思路,似乎只要沿着这条思路进展下去制造出时空变换的不动点已经近在眼前。他们在爱普莉尔女王的建议下,建立了名叫HK-S的由哈布斯堡王室全面控股的公司,成为了为时间列车计划打掩护并募集资金的工具。这些似乎都是好事。然而让我不安的是,一个叫库拉的人提出,在这种背景下,用动物做实验已经不能满足时间列车计划的需求了。
  通过研究动物的灵魂固然可以带来关于逆流时间的认识。但如果真的要将时间的逆流为人所用,必须使用能够更容易介入的实验体。这是通往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必经阶段。具体来说,就是要通过从外界输入的电波对人体内的灵魂加以刺激,将被封存在体内的时间的逆流加以扩张,在物质世界中具现化,然后凭借实验体的意识加以操纵。
  为了实现这一点,库拉提出了进行人体实验的计划,并需要为此招募志愿者。而到后来我才知道,使用库拉这个代号的就是薛爱文。
  我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薛爱文会同意进行人体实验的计划,更不必说去相信薛爱文是它的提出者。他是一个那样柔软的人啊。当他用金鱼做实验时,他对鱼缸里孤零零的金鱼表现出了如此强烈的同情,这样的人怎么会想要去操弄人的灵魂?我询问了许多人,通过圣诞去询问,找机会用千方百计临时搭建的电报线路给时间列车计划的其他成员发了消息,又冒着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的风险让欧洲国际的特工去调查了时间列车计划的内部资料。所有的结果都指向了相同的事实:库拉就是薛爱文。我不明白,我无法理解,我想象不出来,薛爱文是在怎样的挣扎中做出的人体实验的决定。他看到兔子因电极的刺激而抽搐时都会落泪,在金鱼因超过自然寿命而死亡时会特意带着我们去山上将它埋葬,而他此刻却要将活人摆上他的实验桌了。我敢肯定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在纠结的,在他将决定说出口后是在懊悔的,不然就不是薛爱文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又会做出之后的举动呢?
  我是说,从那之后,使用着库拉这个代号的薛爱文,好像变了一个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推动着他的人体实验。
  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一度是反对人体实验的。在我前往海森堡之前,在我在范特霍夫钢铁制成的地底和他一同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就问过他类似的问题。每次有实验动物死去时,他都会专程去将它们埋葬。第一次时只有我一个人,第二次时有一些同伴加入了,他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这些将短暂而孤独的一生献给我们的事业的动物致敬,带着全体成员去给安静睡去的金鱼选择了落叶铺就的床铺。他说乘坐汽车是对这些久经苦难的动物的不敬,坚持要全程走过去,我一直跟在他后面,作为他失去平衡时的最后保险。等到那天回来,我看到他的左腿已经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那天夜里,我买了几罐范特霍夫特产的深色啤酒分享给他,在此期间问了他关于未来的实验的问题。我想总有一天实验动物的种类会进一步扩展,总会有成员提出人体实验的事情。因为这正是薛爱文的理论不是吗?生命是一小片逆流的时间,当掌握了操纵生命的手段,就足以操纵时间。比起从外侧操纵,用人的意识来控制当然是最省力的办法。于是我用自己能想到的最隐晦的语言来问他,关于在某个遥远的未来是否会有必要使用人体实验,而他给出了明确的否决。他是受金鱼的死亡带来的情绪的影响才临时起意而否决的吗?是因酒后飘然才说的胡话?我不相信。就算让我重新思考一万遍,我也会给出相同的答案。他是不会同意进行人体实验的。
  那这样的话,库拉又是谁呢?
  不会有其他人了。我仔细核对了记录着所有参与者的名单,每个人我都认识,唯独库拉找不到对应。每个人都在向我证明,库拉就是薛爱文本人;圣诞干脆地劝我不要胡思乱想,说一定是常年的压力让我精神错乱了。我想亲口去跟薛爱文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下一次见到他又要等到三十年之后,而在这次见面之后,我将用自己的手枪为他带来彻底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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