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后来，我就在红菊家住了下来。”酒爷用他干枯的右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住了下来，是住了很久吗？”我好奇地问道。
　　“是的！”
　　“多久？”
　　“十年……”
　　太阳已经从耳膜梁绕到了大垭豁口子上方，午后的暑热却正逐渐袭来，格桑花混合着关关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但蝴蝶和蜜蜂却不见了踪迹，就连风儿也似是躲到了阴凉处。我将手里的草帽扣在脑袋上，继续听酒爷讲述他过去的故事。
　　雪连着下了一个星期，路上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掩盖了，马老汉只能弯着腰挖出一条狭窄的隧道，来回穿梭于草房和羊圈之间。屋外早已见不到任何行人，却时不时传来铁锹铲雪的声音。我是第三天下的床，红菊已经住在她二叔家，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到了第八天傍晚的时候，我和马老汉早早吃过晚饭，便趴在炕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个星期下来，我已经在很多方面能够帮他干活，他也似乎是习惯了我的存在，不再拘谨着我是个陌生人，开始主动喊我帮忙，偶尔还会开起玩笑。
　　“尕娃，黑灯瞎火地不说话，一个人想啥呢？”老汉悠闲地吸了一口烟，萤火虫般的火光，将他的轮廓微微闪现。
　　“爷，我在想红菊！”
　　“啥？”老汉语气瞬间紧张了起来，“你想红菊干啥？”
　　“我在想红菊跟我讲的一句话。”
　　“哦，”他似乎是又放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红菊跟你说了啥话？”
　　“红菊跟我说，人只要活着，就必定会有一些东西，是死了也要考虑的。”
　　我停顿了一下，又说：“她还说，她就是你死了也要考虑的那件事情。”
　　我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老汉点了点头，随后又看到烟枪中的火光不断闪现，一股浓郁的烟草味，布满了整个火炕。
　　过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老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那你是咋想的？”
　　“我，没爹没娘，没儿没女，没亲没友，就跟外面的雪一样，不知道从天上什么地方来，等天晴了太阳一晒，又不知道融到什么地方去。”
　　老汉没有讲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继续抽烟。过了片刻，貌似是过足了烟瘾，又或是抽完了烟叶，咂了咂嘴，又开始讲话。只不过他只是重复讲道：“还是要有个家……还是要有个家，再苦再难都还是要有个家，落了根才可以。”
　　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红菊的一声声呼喊，我立马跳起来，准备去开门。
　　“你躺着吧，我去，这么晚了，兴许是她二叔家有事。”
　　我一心想着红菊，却又不好直接说出口，便说：“没事，爷外面太黑了，我陪您一起去！”
　　老汉见状也不好再说，便起身下炕出了门，我一溜烟儿也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雪已经停了，只是北风吼叫得厉害，像一匹受惊的野兽，到处乱窜，撞起地上的积雪，溅到人身上传来阵阵寒意。
　　白天的时候，我和老汉已经将院里的积雪处理得差不多，所以此刻只是地面上洒了一层白白的雪花，丝毫不影响院里的生活。
　　老汉兴许是担心，也兴许是想念，三步并作一步，一边跑一边大声回应道：“来了来了！”
　　门还没打开，人已经开始问外面的红菊：“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门打开后，我看到红菊站在门口，不断地搓着双手，双脚也在不断地跺着地面，她的两只辫子在胸前晃来晃去。
　　我正要上前跟红菊打招呼，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忽然出现在红菊身后，说：“爸，丫头不放心你，非要过来看一下才放心。”
　　马老汉见到来人，像是松了口气，对着红菊责怪道：“唉，你这丫头也正是的，我一个老头子能有啥问题，何况现在身边还有这么个大小伙子帮忙，这么厚的雪害得你二叔专门跑一趟。”
　　红菊却也不恼，挽着老汉的胳膊笑嘻嘻撒娇道：“爷爷，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想你了嘛！”
　　马老汉十分宠爱红菊，一时间假装严肃的脸瞬间破防，或许是在儿子面前放不开，还有点害羞，他红着脸自言自语道：“你这丫头！”
　　“快进屋，都别冻着了！”老汉带头朝屋里走去。
　　我尴尬地站在门口，朝红菊小声打了个招呼。
　　“二叔，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被爷爷捡回来的小叫花子！”
　　男人从进门时，眼睛就时不时盯着我看，这下更是全神贯注地开始打量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便乖巧地问道：“二叔，您好……”
　　他对我点了点头，跟着马老汉进了屋。
　　红菊看着我傻傻地站在原地，目送着爷爷和二叔走进屋里，抬手敲了敲我的脑袋，说：“小叫花子，你是不是冻傻了？”
　　“啊？”
　　她双手叉腰，大声冲我喊道：“关门啊，啊什么啊！”
　　“哦哦，好的。”我立马转身去关门。
　　关好门，转身却发现红菊还在原地看着我，我心里莫名的紧张，又转身看了看门，确定关好了才又回头。
　　“我……关好门了。”
　　红菊噗嗤一声就笑了，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断闪烁着光芒，像太阳一样照进了我心里。
　　“关好了就走吧，进屋吧！”她转身朝屋里跑去。
　　等我跟在红菊身后进屋时，马老汉已经点亮了昏暗的蜡烛，火炉里的火苗也已经窜出了炉膛，马二叔和他两人正坐在炕沿边烤火。
　　“小伙子，人很能干……”见我进来，马老汉停止了讲话，指着火炉旁的凳子，对我说：“尕娃，你坐！”
　　我点了点头，就听话地坐在了火炉旁，红菊开始给大家沏茶，我想看她，却又不好当着她爷爷和叔叔的面，就只能盯着火炉里的火苗。
　　“你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了？”马二叔极其认真地冲我问道。
　　“恩，记不得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很中性的男人，谈不上魁梧，也讲不上弱小，中等身材，五官却长得极其英俊。
　　“那你父母呢？”他又问道：“你也不记得了？”
　　我点了点头，回道：“不记得了。”
　　见他盯着我，我又说道：“我娘死得早，我是要饭长大的，至于我爸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我身边跟我一起要饭的老头们，都这么跟我说。”
　　他听完，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马老汉，又问我：“听红菊说，你是两年前才来这里，是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
　　“那你之前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听到他问两年前的事情，我犹豫了，盯着火苗，不再讲话。
　　马二叔见状，看了看马老汉，又看了看红菊，问道：“你也不记得了吗，还是？”
　　红菊见状，也凑过来，递了一杯茶给我，问道：“小叫花子，你不会是骗子吧？”
　　“我不是骗子！”我立马回到。
　　“那你为什么不说？”红菊闪烁的大眼睛盯着我，让我浑身感到不自然。
　　“他们，不让我说。”
　　“他们是谁？”马二叔立马追问道。
　　“我不能说，他们说，如果我说了，会被打死的！”
　　“小骗子！”红菊在一旁嘀咕道。
　　我内心像是被什么激发了，猛地站起身冲她吼道：“我不是骗子！”
　　红菊也是急了眼，同样站起来吼道：“不是骗子，你为什么不敢说！”
　　我一下子，又心虚了起来，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马二叔突然问道：“你是不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
　　马二叔眼神死死盯着我，仿佛是看透了我的心，一句话就让我泄了气。
　　红菊见我状态，惊讶道：“小叫花子，你不会真的上过战场吧？”
　　马老汉见状，也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娃娃，唉！”
　　我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心里明白，自己两年前的事情，不说是不行了。
　　“我是在街上讨饭时，被马军抓去拉大炮了，只是后来，我……我，我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