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与月与酒与三个男人

　　太初二年，初九日，惊蛰，夜。
　　洛阳城十里红场，十一层高的问春楼红灯高挂，迎来送往，臃肿的官员，尖嘴的商人，酸腐的书生，桀骜的浪子，人人倚红偎翠，推杯换盏；弦歌声，娇嗔声，谄笑声，似有若无的喘息声，声声旖旎迤逦，万种风情。
　　隔着几片青瓦，数根黄粱，不比楼内香艳的春色，问春楼的楼顶别是一番深秋的寂寥——三个男人一壶酒，本该是一场豪情万丈的斗酒高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三个男人却只是无声地喝着酒，无声地仰望着静谧的夜空。
　　三个男人并排坐在问春楼顶的青瓦上，彼此没有挨的太近也没有隔的太远。坐在最右边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上下，剑眉飞扬而不显跋扈，眸眼如星却不失热情，嘴角上扬，挂着一抹好似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微笑，使他本来潇洒俊逸的脸上反倒添了些孩子般的稚气。如果你不认识他，你一定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却是洛阳城最大的风月之地，洛阳十里红场的主人，萧家的独苗少主萧满。
　　萧满这个名字是他的父亲萧王孙给起的，而萧王孙是个典型的商人。萧家本是草民出身，世代经营一些小买卖，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倒也人丁兴旺，衣食无忧，在同等人中日子过得还算凑合。到了萧王孙的父亲一代，萧王孙的父亲是个本分人，老实巴交又做不来生意，赶上几个哥哥娶了些厉害媳妇，四下一合计，便占了他的那份财产将他赶出了家门。萧王孙的父亲没了生计，好在体格健壮，学过些拳脚功夫，便在风月之地讨了份看场子的活儿。没成想因着为人厚道，长得也俊俏，被花楼的头牌给看上了，两人月下私奔，找了个穷乡僻壤开荒垦田隐居了起来，日子过得虽清贫些，倒也是如花美眷，羡煞神仙。萧王孙的父亲根苗旺盛，一共生了六个儿子，中间还夹着个姑娘，萧王孙是最年幼的那个。打小萧王孙就听母亲讲些个花楼里一掷千金，豪情万纵的事儿，心中向往不已。及至长大，萧王孙投机倒卖，又四处攀附权贵，他是个聪慧又极能隐忍吃苦的人，挣十贯钱敢拿着十一贯去孝敬上面，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更是不在话下。当时朝廷对青楼画舫之类的风月场所管控森严，想要经营一所花楼需要层层审批，最终得户部、礼部、工部三部点头发放许可文书才算可行，并且三代三系之内但凡有为官之人，均不可申请文书。萧王孙四处走动，上下疏通，拉拢各方权贵幕后出资拿大头分红，自己做明面老板只取蝇头小利，没成想一番苦心经营竟真被他拿到了开花设楼的许可文书。及至洛阳王白松年被分藩至洛阳后，萧王孙又攀上白松年这条金枝，将之前的幕后权贵全部设套清算，把本该给这些权贵的分红转而孝敬给白松年和白松年的门人。此后在白松年的庇护下，萧王孙在洛阳越做越大，他又将五个哥哥接来帮衬自己，一番经营，最终吞并同行对手，将洛阳所有的风月场所合在一处，塑造了与秦淮河游湖画舫、西域什罗湾锦毡彩帐、京城八大胡同并称四大风月地之一的洛阳十里红场。
　　萧王孙白手起家，将草民出身的萧家经营到今日这般风光无限，堪称一代传奇，但商人总是不容易满足，他给自己的独子取名一个满字，满者，盈溢也，没有余地，他希望萧满能够将萧家的家业继续发扬光大，在任何事情上都做到盈盈满满，淋漓尽致。萧满的爷爷却觉得这样太累了，浮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人生还是得过且过的好，所以在萧满及冠那天，他给萧满取字慕安，意思是人生苦短，但慕心安。
　　事实上，萧满并没能像他爷爷期望的那样过得悠闲安逸就好，近些年萧王孙情绪失常，为人愈发暴戾，总是发些无名之火，已不适合在商场驰骋，萧家的家业，大小事务，人际往来都已由萧满接手。萧满倒是没有辜负萧王孙的期望，他左右逢源，处事老练，又与以洛阳王白松年的独子，小王爷白夭夭为首的一干公子纨绔相交甚笃，十里红场在他的打理下红火尤胜当年。
　　此时的萧满卧躺在金漆琉璃瓦上，翘着二郎腿，将一条右臂撑着脑袋，左手擎着一葫芦醇厚的烈酒，一仰头猛灌了一大口。他坐在十里红场最高的地方喝酒，却一眼也不想看脚下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浮华，他的目光投向夜空，眺望着灰蒙蒙的云层背后，那抹朦胧的月色。
　　他很少能这样放下一切事情，只是单纯的喝酒，单纯的欣赏月色。大多数时候，他脚下绵延十里的朱楼碧瓦，香坊暖阁都像一座座怪古嶙峋的山峰般压在他的肩上，他根本无暇抬头，也根本抬不起头。萧家表面富贵风光，却毕竟是一介草民，看似庞大的家业，真正属于他们的却只有一副光鲜的空壳，真正占着分量的肉骨血脏，一应被白松年为首的一帮权贵们分走。想萧满文武两全，一表人才，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少不得心高气傲，年少轻狂，却不得不终日在一帮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面前摧眉折腰，小心侍候。
　　所谓巨商富贾，也不过是给权力阶层赚钱的工具罢了。
　　所以萧满总是在笑，他一定要笑，一方面是笑给别人，在江湖人面前他要笑，这是为名，为萧家的名；在权贵们面前他也要笑，这是为利，为萧家的利；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他还要笑，这是为了母亲眼中深切的关爱，父亲眼中冷峻的期望，和萧家上上下下一百来张吃饭的嘴。而另一方面，他要笑给自己，不管压力多么大，不管生活多么操蛋，只要笑出来，他就觉得天大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就像现在的他，笑得那么恣意放荡，笑得那么酣畅淋漓，抛下一切地喝酒，抛下一切地笑，将所有的心事都甩到九霄云外，安静地等待着云破月明的美好一瞬。
　　柳绦声阵阵，细微的风吹散了纤薄的云，如练的月光摆脱了云雾的束缚，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好像染了金的甘霖一般洗涤着萧满的心灵。萧满兴致大发，仰头又猛灌了一大口酒，一边咂着嘴一边感叹道：“人之所以活着，岂非就是为了一番劳碌过后，能够在这洗涤心灵的如画夜空下，感叹一声月色真他姥姥的美。”
　　萧满笑得更欢了，双眼朦胧，似已有几分醉意，拿手背擦了擦嘴，然后左手一扬，将酒葫芦抛向三人中坐在中间位置的男人。
　　坐在中间的男人衣衫有些污浊，蓄着一把凌乱的胡子，灰白的头发随风乱舞。他叫老酒，老酒这个名字是他来十里红场后大伙送给他的，他本没有名字，或者本来是有的但他不愿意说，因为他嗜酒如命，除了喝酒就是跑到问春楼顶看夜景，慢慢的大家就都管他老酒。
　　老酒不愧是老酒，一接过酒葫芦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三大口，然后把酒葫芦揣在怀里，生怕别人抢走似的继续看他的夜景。
　　其实说他看夜景，一点儿也不贴切，因为他即不看楼看花灯，也不看人看热闹，更不看星看月亮，他仰着头，将深邃空远的目光洒向无垠的夜空，他看的是群星之上，那漆黑如缎，绵延无尽的夜幕。如果说每个地方都会有一个神神秘秘，脾气古怪的老头子的话，那老酒一定是这十里红场最神秘古怪的那个，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
　　其实老酒一点儿也不老，十八年前萧满的父亲萧王孙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还是个一身英气的壮年侠士，只不过浑身上下一件蔽体的衣服也没有，据当时在场的管家老吴回忆：那时他跟着萧王孙带着年方三岁的萧满和一个朋友托付给萧王孙的尚未满月的女娃子从京城赶回来，刚入洛阳境内就遇上一伙江湖人打劫。这伙江湖人不是一般的绿林豪客，个个武功高强，萧王孙带的几个打手半个回合都没撑过就被人给放倒了。江湖人的头目将萧王孙摁倒在雪地里，拿刀架在三岁的萧满和未满月的女娃子勃颈上，向萧王孙审问着什么。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天上飘着鹅毛般的大雪，两个孩子又撕心裂肺的哭着，他跪俯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也没听清萧王孙跟江湖人谈些什么，只是余光瞥见白茫茫的大雪中，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从林子里走出，怀里还抱着个噙着大拇指同样赤裸身子的婴儿。包括江湖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给怔住了，而怔住他们的这个裸体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老酒。老酒径直走到江湖人的面前，直言让他们放了刀下的孩子。江湖人虽不知这雪中怪客是何来历，当然也不肯就此放下到嘴的肥肉，当下先行了江湖礼数，拿江湖切口盘问老酒来者何人，师从何处，有何贵干。老酒哪里懂这些晦涩难懂的江湖规矩，只是见他们不肯放人，身形闪动，快如鬼魅，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出的手，一眨眼的功夫这些江湖人连哀嚎都没来及发出一声就被扭断脖颈倒地不起。
　　老吴每每讲起此事都眉飞色舞，流露出对老酒无尽的钦佩与感激。但萧王孙就不同了，萧王孙不愧是个出色的商人，即使一只脚刚从鬼门关里收回来，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他脑子里最先想到的还是利益。当时得救后的萧王孙见老酒举止怪异，虽不懂些江湖规矩却武功奇高，只当他是某个隐居高人门下未曾见过世面的关门弟子，便执意要邀请老酒到十里红场来好好答谢答谢他。老酒本来是不情愿的，后来瞥了眼怀中的孩子，又改了主意。这可把萧王孙乐坏了，他之所以邀请老酒，一来的确是为了答谢，顺便交个朋友；二来从洛阳边境到十里红场还有一段路程，保不齐这些剪径的江湖人还有没有同党，有老酒跟着可就安全多了；三来似老酒这般的江湖高手实属难得一见，若能将他留在身边，日后在武学修为上对萧满指点个一二便是最好不过的。
　　然而事实上，萧王孙的三个小算盘，只打对了两个半。老酒的确是跟着他到了十里红场，一路上也没再碰到剪径的江湖人，只是半路上三个孩子坐的那辆马车莫名的着了火，好在扑灭的及时，没受到什么伤害。到了十里红场后，萧王孙为老酒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酒菜，还请出十里红场最红的头牌来服侍他，但老酒只吃了酒菜，没吃女人。可问题就出在这酒菜上，这之后老酒虽然答应了萧王孙留下来，可从此便开始了他的酒鬼生涯，十八年来日夜饮酒，非但没有指点过萧满一招半式，连对他自己带来的孩子都不闻不问，昔日的壮年英雄，逐渐蹉跎成了不修边幅的老头儿模样，以至于萧王孙每次看到他都不胜唏嘘，甚至对萧满三令五申，生怕萧满也跟着嗜酒成性。只可惜萧满偏偏对这个酒糟老头莫名的有好感，打小他就背着萧王孙出来找老酒要酒喝，像这样云淡风轻的夜晚里，三人把酒望月，是萧满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舒适的微风将老酒本就脏乱的须发吹的更为缭乱了，他举起酒葫芦又是连饮了三大口，全身上下唯一干净明亮的地方，一对漆黑如夜，亮如繁星的眸子出神地眺望着群星背后如缎的黑幕，在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竟仿佛也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凝视着他。老酒猛地打了个哆嗦，闭上眼咕咚咕咚又是灌了三大口酒，辛辣火热的液体奔腾涌入他的身体，将他所有的秘密淹没在内心深处。身上一阵回暖，老酒这才不舍地将酒葫芦抛向坐在最左边的年轻男人，一任自己散乱失神的目光再次迷失在浩瀚无尽的黑暗里。
　　坐在最左边的年轻男人接过酒葫芦后只啜饮了一小口，他身材纤瘦，骨肉却很结实，他不爱喝酒，偏偏酒量又极好。他叫左三狗，十八年前被老酒带到十里红场的婴儿就是他，虽然老酒丢下一句“这是我雪地里捡的野孩子”就没再管过他，但十里红场的姑娘伙计们却待他都不错。左三狗这个名字便是当时十里红场的几个老妈妈给起的，劳苦大众里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说法——小孩子的名字起得越低贱越容易养活，左三狗又是捡来的野孩子，于是便取旁门左道的左为姓，将三教九流的三，阿猫阿狗的狗合而为名，是为左三狗。
　　左三狗打小在十里红场里长大，十里红场里多的是跟他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或者有父有母，却被父母卖到楼里的，再或者自己跑来卖身养活家人的，诸如此类的无依无靠可怜人儿。也见惯了寻欢买春，一掷千金的巨商富贾，公子王孙。在这里，他真切地感受到身处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土地上，人与人之间有着怎样难以逾越的差距。在他的孩提时代，他总是一个人躲在黑暗中为这种冰冷的，无情的，触目惊心的差距偷偷哭泣，他想不通那些善良可爱的人儿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多磨难，那些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老爷又为何生来便能对着他们指手画脚。世道如此，又岂是一个黄毛小儿能想的明白的。随着慢慢长大，左三狗遇到的人越来越多，看到的事也越来越多，他不再一个人躲起来哭泣，他开始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人生百年，横竖躲不过一死，回首往昔，亦不过梦幻泡影，苦也好，乐也好，穷也好，富也好，若是一切终将作古，那人存于世究竟有何意义？他想不明白，他当然想不明白，没有人能想的明白。当人们想不明白的时候，有人选择安于现状，平淡是真，有的想着及时行乐，莫负韶华，有的则想着要为后人做点贡献，留名青史，而左三狗却想要变强。他觉得自己的器量还远远不够，想要更清楚地审视人类和人类生存着的这个世界，想要站在更高的境界堪问人生的奥秘，他需要不懈地努力，不断地变强。
　　左三狗凝望着夜幕星河，漫天星辰闪烁，璀璨浩渺，勾起了他无限的思绪，“摘星大会”，左三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这四个字。去年新帝继位后，朝廷为广纳年轻栋梁之才，联合以少林武当为首的武林正宗以及应天、岳麓等四大书院，定于今秋八月十五举办摘星大会。官府广发素月贴，邀请年轻一代的青年才俊齐聚一堂，文韬武略一较高下，届时由朝廷与江湖两方推举的文豪大儒、武林名宿等组成的评审团会根据这些青年才俊的与会表现进行排位，取前一百者为天星百子，前十者为摘星十杰。凡获取名次者，根据所获名次的不同，进可入仕为官，出可开山立派。
　　对于江湖人来说，摘星大会可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武林盛事。偌大的江湖鱼龙混杂，不是每个人都出身名门世家，不是每个人都能清高豁达到视权钱如粪土，大多数散漫的江湖野人连个正经的营生都没，若是能在摘星大会上混个名堂，入朝为官也好，开武馆教收徒弟也好，对他们来说都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巨大转机。而对于那些名门大派和江湖世家来说，朝廷举办摘星大会的用意明显是为了拉拢各大江湖势力，如果说老一辈的高手代表着一个门派的底蕴程度，那年轻一辈的质量高低则意味着门派在未来的格局划分，各门各派的年轻一辈在摘星大会上的表现越出彩，在朝廷心中的地位自然也越高。况且摘星大会在朝廷的大肆宣传下早已天下皆知，届时入围天星百子甚至摘星十杰的本门弟子越多，该门派在江湖中的名声与地位自然也越高。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摘星大会不仅是一个让江湖野人扬名天下的机会，对武林大派来说，也是一个重新洗牌，树立江湖地位的牌局。而这一切一切的前提，都是要先得到一封素月贴。
　　左三狗也想要一封素月贴，他对出仕为官并无兴趣，对开馆授徒更是没有想法，他只是想去会会天下高手，想要试试自己十多年来的闻鸡起舞，日夜操练究竟有着怎样的器量。然而作为另天下人趋之若鹜的摘星大会的门票，想要获得一封素月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获得素月贴的方法大抵有三种，其一，官府会对一些名门大派的年轻翘楚，豪门世家的公子少爷等直接发放素月帖。萧满也得了一贴，倒不是因为萧家已经显赫到足以与名门世家相提并论，而是洛阳王的独子，小王爷白夭夭赠与他的。其二，自今年始，在七大门派和四大书院每月逢七都会设局比赛，年龄未满二十八岁者，未有朝廷亲授素月帖者，未在官办比赛赢取过素月帖者，皆可报名参赛，赛制与监管评审皆由朝廷钦派官员全权处理，每次比赛前三甲者可分别获得素月帖一帖。对于大部分江湖人来说，参加官办比赛是获得素月帖最直接的方法。其三，素月贴是没有署名的，因此素月贴的交易，转让，甚至偷窃抢夺都是可行的，事实上，黑市上素月帖的价格已经炒到了近五百两纹银一帖，每个月都有人因为素月帖而死。
　　而对于左三狗来说，既没有权钱背景，又不齿于卑劣的行径，获得素月贴的方法便只剩下一种了。
　　“老酒，别让少爷喝了，他明天一早还要去趟洛阳王府，我有点事先回去了。”左三狗把酒葫芦抛还给老酒，没有理会萧满嘟嘟囔囔的抱怨，转身跃下了问春楼。通常这个时间他都要练会儿剑打会儿拳然后洗个热水澡再美美睡上一觉，但是今天他收到一张纸条，他要去赴一场佳人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