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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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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宗朝十四年春,二月节,启蛰过后,天地转暖,春雷渐起。
  
  “姑娘,姑娘……”官师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漫长黑梦里被人轻声细语地唤醒的,一睁眼,却是身边女婢秦桑焦虑慌张的脸。
  
  官师头痛欲裂地半坐起身,按着额角,收敛好骤醒的不悦,只温声道:“怎么了?”
  
  秦桑抿了抿唇,面有忧色,欲言又止道:“是夫人身边的罗姑姑来了,说是夫人有要事相问,请姑娘今日务必去陶悦堂请安!”
  
  官师微微抬眼,目光落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错杂弹落在地上,冬春之交的清晨在这片雨色里要明得更迟些,即墨侯府人丁简单,这时辰别说主子们,就是奴才都大多还没起,只值夜与些许早起做事的零零星星点了灯,透着暗沉的雨色晕了过来。
  
  “现是什么时辰了?”官师眉心微蹙。
  
  “不过才丑时三刻!真不知道陶悦堂今日发的什么疯,明知道姑娘风寒还没好,浑来折腾人。”话语间,只见一杏眼桃腮、粉面朱唇的貌美女婢掀起帘子进了屋,人未到便声先至,嘴里不住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现阖府拢共就三个主子,夫人倒好,偏还要在姑娘这里逞威风了……侯爷和世子这可才走了几天。”
  
  ——却正是上辈子陪在官师身边留得最久的侍女安嬛燕。
  
  秦桑亦是面色尴尬,只她性情平和,为人规矩,平素便不似安嬛燕这般“刁嘴巴、不饶人”,但眼角眉梢显见也是带了些对陶悦堂此举的不满。
  
  秦桑与安嬛燕一般,都是从记事起便在官师身边服侍了,天然地站在官师这一边,情分非比寻常。即便是对于即墨侯夫人熊氏,这个府中的当家主母、名义上她们所有奴才的女主人,当其与官师起冲突时,她们该不满还是要不满的。
  
  “许是父亲与兄长那边有什么急信送来,”官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招手示意二女来为她洗漱更衣,脸上神色淡淡,只随口道,“年节后他们本就走得急,现在边镇上安定下来,许是终于腾出手新写了家书来。”
  
  ——这话却是纯然地信口胡诌了,事实上,官师自重回十三岁以来,根本还没不曾来得及见过自己的父亲与兄长,也压根回忆不起来曾经的那个十三岁里父兄究竟在洛都府中团了几天年……只是年年如此,急急匆匆,这般说,总不会错的罢。
  
  秦、安二女却并没有察觉出丝毫的异样来。
  
  官师不由轻轻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出来。
  
  ——她初在即墨侯府中醒来时,只觉庄周梦蝶、蝶梦庄生,不知今夕何夕,而连日来为和谈所紧绷着的那根弦也在同时应声而断,官师陷入了漫长的连绵噩梦与悔憾记忆,心力交瘁之下,便是毫无疑问地病倒了。
  
  这一病,让她病过了年后的进宫陪读的功课,病过了东宫递来的赏花帖子……但,既是病,终归还是会慢慢好的。
  
  这几日,官师身子骨已经大好了,但仍是假借风寒之名谢绝一切外客,细细在院内将往昔诸事盘算了几番,才总算是有了再见人的底气。
  
  不成想,真正打起心气来面对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她的母亲熊氏。
  
  即墨侯夫人熊氏是个非常不同寻常的女子,她今日这桩不同寻常的第一着,便是在于将自己风寒未愈的大女儿撂在陶悦堂外足足有三刻钟,以示自己那突如其来、官师至今莫名其由的愤怒与不满。
  
  官师袖着手在陶悦堂正房外的回廊上静静欣赏着冬春之交的杂雨,神思漫飞,已经开始假想倘若自己再“病”得重些、久些,是否便能顺其自然地彻底赖掉在宫中陪读的差事了……但想想终究还是作罢,宫中虽然有她不想再见到的人,但毕竟也还有她非常想见、不得不见的。
  
  而与公主陪读虽然有些耽误时间,但被困于闺阁的现状也告诉她,就算有大把时间,她现在能立马做成的事情也寥寥。
  
  说起来,当了十七年的皇后,这世上敢把她关在门外让她等着的人,也属实不多了……官师仰头望了望天色,心中也说不上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但终究是不甚愉快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声中,只听得突兀的“吱呀”一声,陶悦堂正房的门终于开了。
  
  “瞧老奴这老眼昏花的,竟然也让大姑娘站了这么久都没瞧着见!”即墨侯夫人熊氏身边的黄妈妈小跑着出来,伸手先往自己脸上假模假样地给了几巴掌,陪着笑道,“大姑娘勿怪,都是底下的小丫头不省事,大姑娘到了既然都不来报。老奴才将禀了夫人,罚了她们跪在廊下掌嘴,夫人也是才将将知道大姑娘来了,还在更衣呢。”
  
  “黄妈妈这话说的有意思,”官师并不开口,安嬛燕却已气得牙根痒痒许久了,听这姓黄的一张嘴便颠倒了是非黑白,忍不住微微冷笑着刺道,“小丫头不省事,但罗姑姑可是老人了,先可正是她去真趣堂传的话。我们姑娘年后可一直病着没大好,她倒好,一迭声地非得催我们姑娘赶紧起了过来!”
  
  “哎呀,这可如何省的,大姑娘可还病着呢。”黄妈妈先是佯作惊讶状,转过脸便对着罗姑姑指桑骂槐道,“你这个急性子啊,夫人只是道今日有事与大姑娘商量,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何妨呢?左右往日里晨昏定省,也总是没个数的,今儿你倒急了!”
  
  安嬛燕闻言大怒,立时忿然道:“往日里晨昏定省,是夫人做主免了我们大姑娘的!”
  
  “是啊,夫人素来仁厚,”黄妈妈似笑非笑,老神在在道,“可姑娘们也还是要念着点恩呢。”
  
  安嬛燕气得还想再说什么,官师抬手拦下了,神色平静地望着黄妈妈,只道:“若母亲需要女儿日日丑时省视问安、亥时服侍就寝,女儿自当责无旁贷。”
  
  黄妈妈背后是有即墨侯夫人熊氏在撑腰,可熊氏尚且有许多时候不敢与官师横眉冷眼地撕破了脸去,是而官师正经一开口,黄妈妈登时不敢再多卖弄口舌了,只讪讪笑道:“这话大姑娘怕是得亲去与夫人提了。”
  
  官师心中的不耐已经到达了顶峰,闻言也只神色寡淡道:“那母亲现是梳洗罢,可能见我了吧?”
  
  黄妈妈偏头朝人使了几个眼色,见对方微微颔首,这才躬身引着官师进去。
  
  只见那陶悦堂正房上首坐着一年近四旬、作命妇打扮的中年妇人,眼角纹路深深,笑起来时或许还能依稀瞧出几分秀丽之色,但而今一笑不笑沉着脸端坐时,便只显得阴沉刻薄了。
  
  官师上前两步,福身行礼,淡淡道:“女儿见过母亲。”
  
  这便是官师的母亲、即墨侯夫人熊氏了。
  
  熊氏冷着脸请官师入座喝茶。
  
  “我也是日前才听说,”热茶还没有上,熊氏便已经急不可耐地兴师问罪了,“这些年里,宫中一直有例银赏赐,可你一次都没有向府里提过?”
  
  官师眉心微动。
  
  ——在来陶悦堂的路上,官师确实短暂思考过母亲今日骤然来这么一出的缘由,但确实十三岁时的事情于三十二岁的官师来说已然是有比半辈子还长的年头了,且想着母亲三五不时的,总会来这么一遭,或是为这、或是为那,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遂也不多在其上耽搁心神。
  
  但确实不曾想到,熊氏提的竟然是前世不曾有过的这么一桩。
  
  “三年来共计有六千九百五十两赐下,你竟便全一个人独自昧下了?”而不待官师回话,熊氏便已是怒不可遏,深恶痛绝道,“你可知若是按照太/祖律法,贪官污吏所贪墨资财过五千两白银者,已是可以抄没家产、没入大牢的重罪!”
  
  “整整三年,近七千两白银啊,你竟敢分毫不与府上提及便私自拿了?!”
  
  “母亲息怒,”熊氏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官师却是神色淡淡,只平静陈述道,“女儿有几事不明,一则所谓宫中例银,虽名为‘宫例’,但实则多为长秋宫皇后娘娘所赐,长者赐不可辞,母亲将之与官吏贪墨所得相较,可否有些不妥。二则母亲所称‘一次都没有向府里提过’,敢问母亲的‘府中’,指的是您,还是您与父亲?”
  
  熊氏闻言不由一窒。
  
  “事实上,自三年前女儿入宫中为四公主伴读,皇后娘娘第一次赏赐下银两时,我便与父亲禀过,”官师面色淡然,不急不怒,只平静叙道,“父亲那时便道我于宫中行走,多有需便宜行事时,皇后娘娘既有赐,我自拿着便是。”
  
  “那定然是你父亲并不清楚皇后娘娘究竟赐与了你多少!”熊氏张口便断然道,“只以为是十几、二十两的,供小孩子零用罢。”
  
  熊氏既如此说,官师便不再开口了。
  
  “你且说说,自你在宫中伴读,府里可少了你半分的月例?皇后娘娘赏赐下这许多来,我且不与你论珍宝珠钗、锦缎丝绸等首饰衣料,只这例银,你实花了多少,究竟用得住多少,又还剩下多少?”熊氏怒气冲冲道,“你小小年纪,竟是如此大的主意,将近万两的白银收拢在手中不与父母禀告!”
  
  官师抿了抿唇,闭了闭眼,单刀直入道:“那母亲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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