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来客

　　江南一带，大多比邻东海。秦朝以来，蓬莱神迹就常常在这一带显现，使得人间广受庇佑，沿海一带海晏河清。
　　因此江南民众，都对蓬莱仙人信仰极深。
　　钱塘郡的诸多士族之中，为首的王氏喜爱老庄之道，因此家风一向最为平和大方。
　　王氏家主王紹以一手旷古绝今的书法闻名天下，求娶到了百年名门希氏的长女。
　　希氏是东汉御史后人，家风非常地清正，而且家族中一向把女儿与儿子一样教养，从来不许做那种重视儿子、忽视女儿的糊涂事。
　　因此这位希夫人，不但文采斐然，而且聪明果断，外柔内刚，待字闺中时就极其地受同辈尊重。
　　夫妻二人少年结发，恩爱不疑。
　　这一天，正是早春时节。王紹与希夫人去蓬莱神殿诚心求女之后，又一起在西湖边漫步了许久，一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府。
　　没想到，这蓬莱神殿果然灵验无比。当天晚上，就有一位玄衣的仙人入了王紹夫妻的梦。
　　只见这位仙人紫气环体，凤目含威。他手中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走到王紹夫妇身边，说，“既然你们夫妻有如此的诚心，这女孩儿就托养在你家！”
　　王紹与希夫人次日清晨醒来，发现对方竟然与自己做了一样的梦，就知道这是神仙显灵无疑了，心中又是惊喜，又是忐忑，都眼巴巴地掐着日子等着。
　　两个月后，希夫人果然就诊出有孕。夫妻二人就知道这一定是仙人送来的那个小女儿了，真是喜上眉梢，也更加地信服蓬莱仙人。
　　他们年过三十，已经有了六个儿子，大儿子都十多岁了，哪里想到还会有这样的福分。
　　这个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儿一出生，王氏阖族就都传开了，说仙人送女，是特意奖赏王紹夫妇为人端正和蔼。
　　倏忽之间，人世间已经十六年过去。这个小女儿已经长得亭亭玉立，风度出众。
　　王紹夫妻对自己的小女儿，确确实实是如同当年在蓬莱神殿中发誓的一样，做到了全心爱护却不溺爱，尽心教养却不严厉。
　　这天，王紹赋闲在家，特意陪着希夫人在院中对坐饮茶。
　　钱塘郡的阳春时节，春风和煦，温而不燥。微风中，尽是清香怡人的草木芬芳。
　　院中坐着的希夫人其实已经四十余岁了，但她天生丽质，又保养得宜，看着却像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样子。
　　就算在钱塘郡这个美人乡中，希夫人也是顶尖的美人。她穿着一袭暗红锦纹的绸缎广袖宽衣，乌黑的云鬓用一套红珊瑚簪子衬着，美目明亮，姿态雍容华贵。容貌绝美之中，又略带了一丝英气勃勃，使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聪明果断的贵妇人。
　　王紹是一位性格温和宽厚的雅士。他面目英俊儒雅，风度翩翩，但坐在光芒四射的希夫人旁边，倒有些不显眼了。
　　但他一向爱护妻子如珠如宝，因此毫不介意夫人比自己出色，反而引以为豪。
　　夫妻二人正在低低细语时，一对少男少女联袂走进了院中。王紹和希夫人一看见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忍不住地溢了出来。
　　走入院中的修长少年王现之，是王氏夫妻二人的第六个儿子，今年已经满十七岁了。这个年纪，放在别人家里，已经是能开府别住、自己当家的人了。
　　但现之是第六子，不必承担重任，因此仍在家中陪伴父母。
　　现之长得像母亲，五官英俊，肤色白皙，满脸都是一副正直坦率的少年神色。他下面还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妹妹，名唤璞之，就是身边这位明眸雪肤的少女了。
　　璞之的名字是蓬莱仙人在王紹和希夫人梦中取的，暗喻她的真身是一块美玉。
　　十六岁的少女，身量修长纤细却不瘦弱，肌肤无瑕胜玉。她不施粉黛，举手投足之间有一份寻常少女身上没有的洒脱之气。
　　她乌黑的秀发梳成一个简洁的道门发髻，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弯弯的黛眉之下，一双灵动的杏核眼比秋水还要清澈，比夜星还要明亮。
　　论容貌，璞之并不如母亲那样明艳照人。但她神采奕奕，娇美灵动，总能让人忍不住对她心生喜爱。
　　希夫人看着女儿，满心都是疼爱，早就忍不住伸手搂住她，让她靠着自己坐下。
　　女儿是自己和丈夫诚心诚意向蓬莱仙人求来的，真真正正是他们夫妻的掌上明珠。
　　希夫人将璞之搂在怀里，抚了抚她莲瓣一样洁白的小鹅蛋脸，说，“近来风中都是些柳絮，最容易使人犯喘疾，你千万要小心。但凡有不舒服的，总要立刻让身边人报给我和你父亲知道，记得么？”
　　王紹也说，“璞之，今年你如果把身体养得好些，我和你母亲就带你去东海边住几天，吹吹海风，让庄子里给你做现捕上来的鱼虾。从前我游历在东海边时，听当地人说过，海风清凉，对喘疾很有镇定之效。”
　　璞之含笑点点头，说，“这几天院子里花木虽然都开了，我的喘疾却也没怎么犯。爹娘尽管放心吧。多出门走动走动，人反而强健些。这么好的天气，闷在屋子里，才会把人闷坏呢。”
　　希夫人和王紹听见璞之这样说，都含笑点了点头。他们王氏读的是老庄之道，因此最不喜欢像俗世中人那样把女儿养得娇娇弱弱地。
　　璞之出生以后，患有天生的喘疾。但王氏这十几年来倾尽全族之力为她寻医问药，这几年眼看得治好了许多。
　　女儿的性格洒脱好动，长大后更是不爱闷在家里，常常偷偷溜出门去四处乱逛，把偌大的钱塘郡都逛遍了。王紹夫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之也在一边笑着说，“璞之这阵子，个子也长高了，喘疾也犯得少了。可见人一长大，那些小毛病就不敢惹上来了！”
　　希夫人听了小儿子这话，忍不住心里高兴，笑容更深了。她理了理璞之额前的几缕碎发，说，“你们兄弟六个，我都不大操心，一转眼也就这么长大了。只有璞之，是我命里的债，总是想要多看着她点。”
　　现之就故意大喊母亲偏心，闹着说也要做个女孩儿。
　　王紹看着妻子与儿女嬉笑，心中平安喜乐，抿了一口茶汤，满足地舒了口气。
　　此时这样十全十美的场景，却突然让王紹想起一件惆怅事来，心里忍不住顿了一顿。
　　希夫人看他这样，就微微一挑秀眉，露出疑问的神色。
　　结发几十年，王紹一向对自己的夫人坦诚以待。因此想了一想，就对希夫人说，“夫人，我看如今刘家闹得实在不像样。我想劝刘氏家主几句，又实在不耐烦与他周旋。他这人，这几年来性格愈发古怪了，油盐不进。我们家的现之，仿佛与那刘家小郎君略有些交情，不如让他常常去拜会，也好让他替你我二人给刘小郎君撑一撑腰。世人都爱嚼舌根，如今到处传说这小郎君是天煞孤星，克了父母族人，实在不妥得很。”
　　希夫人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笑说，“这事要是等你开口，那刘小郎君只怕已经孤零零地长成刘老郎君了。我早就和现之嘱咐过了。等刘小郎君取了字后，就让他去走动走动，也替那小郎君庆贺取字之喜。”
　　少年人取字后就算是成年了。希夫人是高门贵女出身，在这些事上向来万般周全，滴水不漏的。
　　王紹知道自己有些文士雅士脾气，在人情往来这些事上不大行，于是讪讪一笑，说，“不然世人怎么都说我有福气呢，娶到夫人可不就是天大的福气！”
　　夫妻二人一阵轻笑，也忘了小女儿小儿子还在一边，便有些腻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