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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离正扒拉着木钎看青蛙烧好了没有。春分过后，宫中的青蛙就渐渐多了起来。尽管刚结束冬眠不久的青蛙还有些瘦，但景离不在乎。冬天里活物少得可怜，景离就是想抓只老鼠垫垫肚子也得花上好几天的功夫。现在有得吃了，景离自然不会挑肥拣瘦。
景离经常在蓬莱池旁边生火。这一是因为蓬莱池的水是活水，景离能用蓬莱池的水洗干净剥了皮的青蛙。二是火堆用完了可以就近用水一浇，不用再额外埋火堆。
作为宫中人尽皆知的“乞儿”，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不论是被人骂“冷血残酷”还是被人笑话“丢人恶心”景离都无甚感觉。
对他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活着，他才有被父皇看见的可能。他也只有活着，才能护他母亲周全。
“皇兄……”
小姑娘的嗓音轻极了，其中还带了一丝颤抖。
一鼻子黑灰的景离猛地从火堆前站起身来，对上谢瑶视线的他头一回像是被人叫破的偷儿，胆子都给吓掉了。
跑！
这一瞬，景离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而他的两条腿也忠实地贯彻了这个念头。尽管景离自己的脑子都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跑。
他只是直觉地、本能地就迈出了双-腿。
“皇兄！”
谢瑶绝对不是喜欢看人笑话的人。本来景离要是不理她，她尴尬难受一会儿也就默默走了。偏偏景离一见她就撒腿开跑，连烧好的青蛙都不要了。
鬼使神差的，谢瑶当即就想下舟追上景离。可小舟距离岸边尚有一截距离。等小舟完全停好在岸边谢瑶再下来，恐怕那时她连景离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川穹见主人着急，直接把手里的杆子塞进了双手空着的冯典手里，跟着眼都不眨地跳下了小舟。
蓬莱池最深的地方也不到两丈，岸边的湖水更浅。川穹是个身高九尺的伟丈夫，他脚下踩实之后，湖水只没过了他的腰部。
“你你你要做什么！？”
川穹没理会这么喊着的冯典。他朝着谢瑶摊开双臂，谢瑶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抱住了川穹的脖子。川穹旋即驾轻就熟地让谢瑶坐到了自己的肩头。
“玉竹，把火堆灭了！”
谢瑶只来得及吩咐一声，川穹就带着她跑远了。
川穹从小就生得高大，家里选择卖了他就是因为他不光能长，同时还也非常能吃。而川穹的下头还有一窝弟弟妹妹等着父母养。大概是做哥哥做出了惯性，在被卖的路上，川穹没少照顾那些个子比他小、年纪比他小的孩子们。这会儿他单手扶住坐在自己肩头的谢瑶，竟是跑得快的同时也没让谢瑶感觉有多颠簸。
景离这个发育不-良的九岁小孩哪里跑得过人高腿也长的川穹？前后也就半分钟的功夫，川穹就已经追到了能够一手抓住景离后颈的地方。
回头的景离着实被吓了一跳。
在他的背后，一堵黑色墙壁一样的玩意儿载着谢瑶朝他奔来，速度之快，形同奔马。
一个分心，景离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了下脚。他摔倒在地，鼻子和脸都被擦上了一层泥灰，鼻腔里更是腥热异常。
川穹见景离不跑了，脚下便放慢了速度。谢瑶更是急急拍了川穹肩头几下，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川穹稳稳地把谢瑶放到了地上。谢瑶顿时手忙脚乱地提着裙摆跑上前去。
“皇兄你没事——”
谢瑶的关心没能说完。
“不要叫我‘皇兄’！”
粗鲁地用手背揩掉鼻下的鲜血，景离瞪着谢瑶，想要用视线把谢瑶逼退。
“我算你哪门子的‘皇兄’？”
景离真不知道谢瑶追着他跑过来是要干嘛。
她是没看够他的穷酸相是吗？还是说她觉得疯狗有意思，想要逗逗疯狗看疯狗会不会咬人？
“你是已经上了玉牒的公主，我可不是！”
谢瑶一愣。
确实，皇室子嗣只要没上玉牒，管你父皇母后是谁，你在宫中生活了几年，那都是不作数的。十三皇子被人怠慢至此，正是因为孝帝至今都没承认他的皇子身份。
可谢瑶从来没想过要因此去区别对待十三皇子与其他的皇子们。
“我、我只是……”
她只是想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吃烤青蛙。他的膳食呢？难道是膳食不好吃，或者是不合他的胃口？
“只是什么？只是想来施舍施舍我这个可怜的、没父皇要的小乞儿？”
“还是只是想来挥霍一下你那泛滥的同情心，怜悯地喂喂我这条野狗，好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善良’！？”
景离冷笑连连。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着谢瑶吐出这些辛辣的言词。明明巴结这位父皇面前的宠儿、与之交好才是对他最好最有利的选择。
可他就是想刺伤她，让她愧疚，令她难受。
“虚伪！你这个虚伪的伪善者！！”
“——”
一团热气涌上大脑，谢瑶涨红了脸。
她凭什么要被十三皇子这么说呀！她、她只是好心，好心想关心一下十三皇子。她又没对他做什么坏事！他凭什么骂她虚伪？她想以善待人怎么就成了虚伪？十三皇子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怒意取代了担忧，取代了小意讨好，谢瑶琥珀般的眼瞳里燃起两簇火光。她轻咬贝齿，大声道：“你以为我想管你！？”
谢瑶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是恼羞成怒了。因为“虚伪”二字正是她最不想被人叫破的隐秘。
谢瑶的生父谢恭行告诉谢瑶，“善”是管好蠢人，以免蠢人做蠢事。先生们告诉谢瑶“善”是忠君爱民，也是仁义孝悌。
而经典告诉谢瑶“善”应当是毫无保留的奉献，应当是以身饲虎、以肉喂鹰而无所求的无怨无悔。
谢瑶的阅历太有限。她无法确定哪一种“善”才是真正的善。可她难免憧憬经典里所记录的善人善行。因为那些善人在文字中显得那样的高大，那样的美好。
谢瑶也想做个美好的人。
尽管如此，她知道自己想且只能想想。身为世家女，万事她都需要为家族、为皇室、为大雍做考量。她的生命并不属于她自己，她没法去当一个舍生忘死的善人。
“尽自己所能”是谢瑶给自己定下的原则，却也被谢瑶当作是自己为自己不能全力行善而找的借口。
是的，谢瑶对无法全力行善这件事都有罪恶感。
——她还是太小也太纯粹了。
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通过书本来认识世界的她将书中的一切都视为金科玉律。她以为只要自己无法完全做到书中圣人们所做的事情，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不算真的善行。却不知书中的圣人大多来自于著者的美化与想象，圣人所做的善行是一种常人无法去实现的理想。也正因为这种理想的行善常人几乎无法去复刻模仿，圣人才会被称为圣人。
谢瑶不是第一天心虚地认为自己“虚伪”，自己是“伪善者”。当这两个词直接从景离的嘴巴里被说出来，谢瑶也好似被人揭开皮肉，看到了心中最腌臜的地方。
“我不过是、不过是担心你玷污了我姑……我母后的声誉！”
脑袋里乱成一团，谢瑶随口就道：“皇后乃六宫之主，既有管束妃嫔的责任、也有养育皇嗣的义务！”
这是真的。
“你这般模样，让人看见了要说我母后的不是！以为是我母后故意苛待于你！”
这……也勉强算是真的。
“我不过是不想母后名声有暇罢了！”
这就是纯粹的谎言了。
皇后虽然有管束妃嫔、养育皇嗣的义务与责任，但不为皇帝所承认的妃嫔与皇嗣不在这个义务与责任的范畴之中。谢皇后之所以从来不过问景离与他母亲的死活就是这个原因。
要知道即便是皇后也没有权利越过皇帝承认妃嫔与皇嗣的地位。随随便便就去与皇帝不承认的妃嫔、皇嗣交好，只会惹得龙颜大怒。
说谎让谢瑶心脏乱跳。好在景离压根儿没发现她是在嘴硬。
槿娘并不是学识渊博的女子，景离没有开蒙先生，到现在也只能看懂几百个字。至于宫中的规矩，皇后的使命，他一窍不通。
见景离傻站在那儿，完全没有要反驳自己的迹象。谢瑶心中大石落地，精神一振。
“皇……兄长，你爱吃什么与我无干，私底下你吃蛇吃虫子我都不管。我只问你，好好的膳食你为何不吃？你与我母后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吃烧青蛙来玷污我母后的-名声？”
“我、我、我——”
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景离无法理解刚才还被自己说得面红耳赤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就变得这般咄咄逼人。更不懂怎么他找点东西来吃就成了玷污皇后的-名声。
发觉自己诈住了景离，谢瑶琥珀色的眼睛里亮起点点狡黠。她故作严肃：“兄长！你若不给我个好理由，我就要禀告母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