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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瑶捡帕子的手一顿，但也仅仅只是一顿。“谢大人说得是。”
以帕子掩住口鼻的谢瑶意外地发现，自己不太伤心。于是她一边轻咳，一边有些走神的想着自己这样平静究竟是因为早就习惯了父亲……不，现在是谢大人的冷言冷语了，还是自己到底是与谢大人血脉相连，连冷漠的地方都与谢大人如出一辙。
谢瑶改口如此之快，这是谢恭行都没想到的。他不可思议地打量谢瑶两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
谢瑶不说话，只是笑。
如果说乖巧顺从是一门手艺，那她这门手艺早就在谢大人的亲自调-教下炉火纯青了。
谢瑶不出声，谢恭行也懒得理她。他的心思本就不在谢瑶身上。
“……该死的皇帝。”
谢恭行喃喃自语。他还在笑，就是越笑越狰狞，越笑越扭曲。
“他以为这就能改变什么？”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谢瑶静静地听着。
能直接骂皇帝“该死”，看来谢恭行着实是气得不轻。不过她也能理解谢恭行为什么这么生气——她是被谢恭行按照完美皇后的标准去打造的，为得就是将来她能嫁入皇室，能坐上皇后、皇太后的高位并以此将后宫掌握在手。
孝帝收她为养女，她与皇子们就成了“兄妹”，皇孙们则成了她的“侄子”。
前朝不是没有皇室的养女嫁给皇子的先例，但妹妹嫁兄长、姑姑嫁侄子这种事到底带着些禁-忌的色彩，在史官笔下是不会有几句正面评价的。
本朝上下都十分注重德行名声。在民间，女子德行有暇会被沉潭。在世家，男子德行有暇会被罢官，甚至是被流放。在天家，皇子公主与皇后妃嫔若是失德，轻则会被幽禁，重则会被赐死。
若是天子失德，则会被廷臣逼迫写下罪己诏，在天下人的面前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自己做过的失德之事。其荒唐还会被史官记入年史之中，用以警示后来之君。简单来说就是：天子一旦有了黑历史，哪怕人死了也会被拿出来反复鞭尸。
大雍皇室还奉行立贤不立长。为了避免留下可供史官大书特书的“污点”，凡是有意龙椅的皇子、皇孙都不会娶谢瑶这个“妹妹”或是“姑姑”。孝帝这等于是直接掐灭了谢瑶入宫为后的可能性。
谢恭行就谢瑶这么一个女儿，他要想从头再培养一个身份上与谢瑶相媲美、性格头脑与容貌都不在谢瑶之下的女儿绝不是件易事——谢瑶是知道的，她父亲不爱女色，只好龙阳风情。他后院里的“美妾”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为他生下庶子庶女，就是因着他们都是男子的缘故。
这些男子日常作女子打扮，穿高领的衣裳，学女子说话。等年纪大了，男相掩不住了就会被送出去。寻常伺-候这些“美妾”的都是谢府老仆与家生子，所以就算在谢府之中，也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晓谢恭行的隐秘。
外面都说谢恭行对亡妻痴情，因为不忍亡妻留下的孩子们受续弦薄待，所以干脆不娶后妻，也不让妾室生下自己的骨肉，以免妾室母凭子贵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谢恭行要想再培养一枚代替谢瑶的棋子，他要么得从续弦开始，拼着痴情的好名声不要，忍着厌恶再等一个女儿出生，要么就得转而培养两位哥哥的女儿。
可谢恭行打熬谢瑶的手段这样激烈苛刻，他的两位哥哥哪里愿意让自家嫡女受这样的委屈？而庶女……庶女们甚至没有打熬的价值。出身不够的她们进了宫也只能做宫女。宫女又大多只是在宫内虚耗年华，等日后容色衰败了就会被遣出宫去。
能与王孙贵胄春风一度的宫女也未必就能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比如十三皇子的母亲。
听闻那女子就是先太后身边的宫女。先太后气她竟敢爬上孝帝的龙床，把她赶出了仙居殿。孝帝怕再惹恼母后，便也没有册封此女，亦不曾再去见她。
此女失了靠山，但珠胎暗结，后来竟生下了十三皇子。遗憾的是十三皇子的降生也没能为那宫女改命。谁让孝帝有那么多儿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呢？
“谢瑶，你应该清楚自己的使命吧？”
冰冷的手再一次掐在了谢瑶的脖颈上，逼迫着她抬起低垂的脑袋。
谢瑶听出谢恭行在“谢”字上加重了音调。
他这是在提醒她：就算她成了公主，就算她得了封号，她本质上还是谢府的女郎。她的一切行动都得以谢府的利益为重，以谢府的想法为重。否则……
一旦谢府舍了她这颗棋子，她还有什么能够傍身的？难道就靠一个谢韵吗？可孝帝之所以愿意陪谢韵表演一出出鹣鲽情深的戏码，就是因为谢韵身后还站着谢府。
是的，孝帝并没有多爱谢韵。这是谢府阖府上下所有主子的共识。而谢府之外，恐怕还有不少心明眼亮、嗅觉敏锐的廷臣也发觉了这一点。
看不惯谢韵傻傻地坚信孝帝是真的爱她，会为孝帝每一个看似对她好的举动而感动，谢恭行在家时常骂谢韵是个废物，是谢府的耻辱。他这样积极的培养谢瑶，也是为了让谢瑶以后入宫取代派不上用场的谢韵。
谢恭行从不在谢瑶的面前掩饰养育她、为她开蒙的目的。谢瑶也不排斥谢府为她安排的使命。
“是的，父亲。”
谢瑶好脾气地笑着。
既然谢恭行还叫她“谢瑶”，那她也会在他如此称呼她的时候尊他一声“父亲”。
毕竟父亲与谢府出于何种目的将她养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机会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她终归是感激父亲与谢府的。
“不论我是为成为皇后而进宫，还是为成为公主而进宫，我要做的事都不会变。”
她不要做只是绣花弹琴的贵女！她不要当只是等着被人挑选的头面-首饰！她也想像书里的先贤那般为国为民为君！
她不在乎名，也不在乎利。所以站不上朝堂也无甚关系，她愿意做明君身后那不动声色、深藏功名的妻子、母亲。现在换作给人当女儿，谢瑶也不改初心。
谢恭行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审视过谢瑶，他的目光像是在一寸寸地剖开谢瑶的肌理，打开谢瑶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如谢瑶所说。
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端倪，谢恭行撒了手。
谢瑶的心脏这个时候才擂鼓般咚咚咚地乱跳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瞒过了父亲！
——她有她的准则。如果谢府要她做的事情是利国利民的，她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但若是谢府要她做的是大逆不道、有损国家百姓的事情，她绝不答应！
方才她那番话似是而非，既是存了绕过承诺的意思，也带了试探谢恭行的意思。
这固然是因为她不愿意给出承诺，但更多的是她想在入宫前再与父亲交锋一次。
她明年开春就要入宫了，这比父亲还有谢府为她规划好的可要早了好些年。说实话，她并没有多少自己能够做好的自信。
能在父亲面前瞒过自己的小心思，也算是在大人手里小胜一局。这让谢瑶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了些。
……
“皇后这么晚了还差人出宫？”
谢皇后前脚刚遣走一个宦官，后脚孝帝就进了谢皇后的寝殿。
“陛下！”
谢皇后连忙挥手示意周围的宫女都退下，自己则迎了上去。
“您不知道小阿瑶那孩子有多心善！她跟我说入宫路上瞧见一个昆仑奴倒在路边，求我帮帮那昆仑奴，便是给那昆仑奴买张草席葬了也好！我方才就是让人出宫去找那贩卖昆仑奴、白奴的人牙子。”
谢皇后说着环住孝帝的颈子：“小阿瑶迟早要开自己的公主府。我先把那些个昆仑奴、白奴买下来送回谢府调-教，等小阿瑶有了公主府，手边立刻就有能用的下人了。”
孝帝乐呵呵地抱起谢皇后，把她往寝床上一摔。
“何必这样麻烦？直接把这些昆仑奴和白奴送进宫来不就得了？宫中自会有人调-教他们。这样等明年春天小阿瑶进宫来了，也不用怕身边伺-候的人少。”
“陛下……”
谢皇后一脸感动，孝帝轻抚她光滑柔嫩的脸颊，含情一笑。
伺-候谢瑶的人都由宫里准备好，这样，谢府才没法趁着送谢瑶入宫这个机会把自家培养的眼线塞进后宫。
那些个昆仑奴、白奴，但凡是带把儿的，进宫必受宫刑。要是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被断子绝孙、成了不完整的阉人，全系谢瑶在皇后的面前多了一句嘴。你猜他们是会对谢瑶感恩戴德，还是会恨谢瑶入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