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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车上下来，已近凌晨。原本邮件里说过会来接人的二房东，早因为几小时的堵车提前离开。空荡荡的街道上唯有路灯黄晕，将影子拉得颀长。路并不难找，小艾拖着箱子沿着南城的塑胶跑道往学校的方向走。夜晚的天鹅海仿佛巨兽张口，茫茫幽黑能吞噬一切。下车前，好心的奶奶送了小艾一只报警钥匙扣，连比划带讲解教她怎么拉开报警，钥匙扣被她挂在背包上，此时在腿边轻轻晃荡。
叮...叮...
钥匙扣和拉链偶尔相撞，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突兀。夜空不见星辰，只有大片晦暗的浓云。前方路灯忽然暗下，小艾心惊抬头，只见一只巴掌大的蝙蝠从她身侧低低飞过。
她没防备，向后踉跄两步，膝盖磕到箱子上，险些摔倒。
偏偏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小艾猛地回头，只见十余米外灯下背光处站着一个瘦长的人影。虽然看不清面容，身形大约是十几岁的少年，穿着一件带兜帽的套头衫，双手插在兜里，冷冷看着她的方向。
小艾站定，黑暗中听见自己细细的喘息。那人却不易察觉地往前一步，从阴影处走入橙黄光晕中。
她看清了他的脸。
果然是十几岁的少年，脸颊瘦削，黑发零落散在额前，眼珠碧蓝，小臂上露出一片张牙舞爪的纹身。
只一秒犹豫，她的手就放在报警钥匙扣上，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就立刻拉响。
少年眉梢未动，下巴微抬，表情说不出是嘲讽还是玩味，像是身经百战的猎人盯着深林中无辜的小鹿。
不要看他的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艾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竖起来，空气中隐约传来一丝机油味，她像是面对着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努力不去激起他的兽/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走。
身后没有传出脚步声，小艾忍不住加快脚步，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呼啸，她径直朝前方跑去，跑到胸腔灌满夜风才停下，转头看了一眼。
远处的少年仍静静站在那里，藏在兜帽下的脸看不出表情。
他没有跟上来。
夏夜晚风，他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直到和夜色融为一体。
那一刻的小艾以为自己遇上了小流/氓，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可是很多年之后，每当她想起那个闷热又心悸的夜晚，她都无数次后悔那时的自己没有就此停下，站在他的身边。
因为很快，她就遇到了真正的流/氓。
拖着箱子走了将近一小时，小艾还没有找到二房东口中的“距离大学生咫尺之遥”的“精品公寓”。一条街来来回回找了四遍，就是没有二房东说的那个，空荡荡的街道上连能问路的人都捉不到。
还好手机有电，她出发前存了二房东的手机号。天空城不似国内变化日新月异，街边还有老式的拨号电话。小艾试着投了枚硬币——万幸，还能用。
电话响了很久，二房东终于接了，态度倒是很热情。本来打算兴师问罪的小艾无奈哑火，坐在箱子上等二房东来。
一等就是快一个小时，连手机都快耗没电。
二房东姗姗来迟。一辆二手丰田上下来一个发了福的中年男人。
二房东上上下下打量小艾，伸手帮她拿行李：“哎呀，学妹啊，你怎么到的这么晚？知不知道这种外国佬的地方晚上没有人上班的，要不是我想着大家都是华人，好心帮你，你今晚就要睡街头了知道吗？”
小艾拽着自己的箱子没放手，语气努力维持不卑不亢：“谢谢师哥。我刚才在你给我的地址上来回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
二房东“咦”了一声，“哎，你说之前那套房子啊？你迟到六个钟，那套房子有别人看好，下午就租出去了。”
小艾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脏话。先骂二房东，再骂魏昀个大傻子，害得自己找房子时间匆忙，在论坛上看到二房东发的帖来不及挑拣就先转了定金。
天空城虽有大学，但艺术专业华人并不多，哪里来这么巧的事，只晚几小时就被别人租走了。何况那条街上她走了那么多遍，二房东说的地址压根就不存在。
小艾冷冷看着他：“如果您不租了，能把押金退给我吗？”
二房东顾左右而言他：“你刚来，还不懂规矩。我们这边哪有人出门带现金的，银行晚上又不开门，哪能现在退你押金？”
他连哄骗带威胁：“最近刚发生失踪案，你小姑娘家不知道吧？天空城治安不好，你在这房间外站一晚上，搞不好国内爸爸妈妈就要来替宝贝女儿收尸了。”
小艾强忍住怒火，声音还算镇定：“没关系，我生来胆大，命里辟邪。就在这里坐一晚，辛苦您明天一大早退我押金。”
二房东见她不吃硬茬，话锋立刻一转：“大家都是华人，怎么忍心看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在这里吃苦？哥哥这旁边还有一套房子，比原来那套更大更好，哥哥吃点亏，原价租给你怎么样？”
小艾感慨国内外中介坑人都用同一套老伎俩。先用好房子的漂亮照片骗你来，等到了再说已经租出去。她心知肚明二房东手里的房子肯定有问题，可真的在这街上过夜，也实在不是办法。
妈妈还要靠她养老，她还等着打魏昀的脸，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跟在二房东身后，沿着桥又往前走了十来分钟，停在一栋两层的白色大公寓前。路灯由明变暗，街道两边越来越荒凉，二房东讪笑着解释：“外国人就是这样啦，工作效率这样慢。不用担心，明天你打电话去市政投诉，他们最怕投诉啦，很快就替你修好路灯。”
小艾不说话，抬眼观察那公寓。
手机电量所剩无几，她打开手电，只能勉强看见门窗完好，房间里似乎空荡荡，只有一张床。
二房东就堵在门口，脸上渐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学妹，陪你耽误这么久，我已经是大善人了。租还是不租，就一句话？你一个人享受这样大一栋楼，难道还不知道感恩吗？”
小艾深吸一口气：“不能开灯看看吗？”
二房东歪嘴笑，伸手一摊：“开灯要收开灯费，五十元一次。你交了，我立刻打开电源，上下两层还给你吹空调，只要肯给钱。”
万万没想到，人竟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二房东早吃准她人生地不熟，无路可去，堵在门口上下打量她一圈：“学妹要是手头紧，想不想找个男朋友呀？照顾你吃照顾你穿，还不用你付房租...”
小艾冷冷看着他，手里不知何时摸出一支钢笔，锋利的笔尖直直朝前。
二房东脸色一沉：“你要干什么？”
她眉梢一挑，正气凛然：“是不是只要我签了合同，这房子就归我租？是不是只要我租了这房子，就能让你这个人渣从我家滚出去？”
小时候，小艾练了六年书法。这次签合同，她力透纸背，将自己的名字写得气势恢宏。房东留了合同收了钱，也不留恋，只在离开的时候暗暗警告她不要在论坛乱说话：“咱们华人有句老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要是影响我做生意，我可比谁都清楚你住在哪里，用哪把钥匙开门。”
她输人不输阵，把门摔在二房东鼻子尖前。可关了门后，却还是因这场哑巴亏心里发堵。
二房东不肯开灯让她验房，小艾早有心理准备这套房子可能不会太好，她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建设才打开了整栋房子的电源。
但房子里面其实还好，一层厨房客厅，和一间朝北的小卧室，家具简单，但也算齐全，和她想象中差不多。老式空调吱吱呀呀开始转，但凉风习习，很快就吹了来。
小艾大大松一口气，心情雀跃许多，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爬上二楼。
朝南朝北各有一间卧室，虽然曾经受潮，墙纸大片脱落，但床和柜子都还算齐全。小艾踩在高低不平的木地板上，推开阳台的门。
小小的阳台上只有她一个人，仿佛这浓墨一样的夜空下也只有她一个人。她家这一片的路灯虽然暗些，但不远处却有隐隐绰绰的灯火，充满人间的烟火气。
天空城清新的风拂在脸上，隐约闻得见湿漉漉的天鹅海的气味。虽然有些波折，但新生活总算要开始了。
小艾默默想了想，伸出左手和自己的右手击了击掌，小声说：“小艾，加油。”
妈妈还要靠你养老，你还要打魏昀的脸，你要过得比所有人都精彩。
“还有很多事要做呢，犯不着和小人生气，是不是？”小艾一边下楼，一边自言自语道，“手机要充电，家里要打扫，明早要去办银行卡和电话卡，给妈妈报平安...”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楼梯吱呀作响的声音停下来了。
空调吱呀的声音没有停。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吱呀的声音没有停。
她走下最后一阶楼梯。
一阵恶寒突然从脊背升上了后脑。身体本能做出了反应。
小艾捂住了嘴，努力克制呕吐的冲动。
这房子里，绝不止她一个人，或者说，绝不止她一种生物。
只见她的行李箱旁，聚集了足有三四只手掌大的乌黑的老鼠，正在啃着她的皮箱和放在门口的运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