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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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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赵勇的金山银山同传说中的不相符,崔嘉柔多少是有些介怀的。
  
  赵勇若银钱艰难,而她从举世繁华的长安前来,将携带的所有土仪在路上全用的一干二净,未留下一星半点的上门礼,便显得忒不知礼数。
  
  打开包袱皮,搜不出一个铜钱不说,连一身完整的女儿装都凑不齐。除了一堆平日更换的裹胸布之外,就只有两个半新不旧的肚兜还断了系绳。若不是女儿家家贴身衣物不好拿去换钱,也早已没了踪影。
  
  好在男儿衣裳还剩了两身,除了才脱下一身的臭破烂,另一身还是她专程留着未曾沾身,只等到了龟兹先扮作个翩翩佳公子去逗一逗赵勇的长女赵卿儿。
  
  然方才进了客栈才知,赵卿儿的继外祖近来身子有些不适,赵卿儿前去侍疾,需过上几日才回来。
  
  如今只好提前享受了。
  
  雨后天青色外袍上身,小腰被细带箍得盈盈一握,铜镜中的郎君已俊俏无两。
  
  她天生眉毛旺盛不画而浓,鼻梁高挺暗蓄英气,只靠近眼尾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小红痣,添了几分柔媚。
  
  可总体来说,依然是位俊美不凡的小郎君。
  
  和臭美比起来,因着要扮男装缠裹胸布而带来的那些呼吸不畅,也就能忍了。
  
  拣一把纸扇在手,推开房门顺阶而下。
  
  木质楼梯“吱呀”几声,引得楼下柜上忙着的博士不由看直了眼。
  
  崔嘉柔到了柜前,抖开纸扇,第一句话便是问正在掸灰的龟兹博士:“我那小驴,可吃上了鲜草?”
  
  博士耳根一红,用一口流利的大盛雅言:“阿郎放心,小店绝不委屈牲口。”
  
  嘉柔满意的点点头,顺手便要去怀里掏打赏,入手扑了个空,这才回想起自己如今已是一贫如洗,再不复曾经挥金如土的豪爽。
  
  她讪讪收回手,装作赏景的模样,慢悠悠踱开去。
  
  这是一个只有两层的土坯小客栈,楼下是大堂,共摆着六张食案,供住客用饭和小坐。客房皆在二楼,拢共还是有二十来间。
  
  客栈门口有半面墙刷白,一旁还放着笔墨,以防住客与行人忽然诗兴大发,要在此题诗一首。
  
  这是大盛近些年兴起的时髦,酒馆、客栈、书局,但凡是个铺子,门前无不备些可供写书的物件儿。
  
  赵勇显然也跟随了此风潮,而白墙上题的诗虽不少,却五花八门。
  
  有用楷书所提的“床前看月光①,疑是地上霜”李太白的诗句,也有用当地人常用的吐火罗文写的“三更月儿圆,婆姨翻墙来”的打油诗,还有人狗爬字歪歪扭扭写着“小葱二钱、豆腐五钱,小葱拌豆腐十钱。”也不知是怎么个算法。
  
  她在周遭转悠的当口,渐渐有人前来住店,其中有些熟面孔,是她在途中曾打过照面的商队中人。
  
  看来,赵阿叔的买卖虽说没到金山银山,但也不算差。只赚了银钱却舍不得将这土坯小楼装点装点,却有些过于抠了。
  
  可无论如何,她终于不用担心了。
  
  她的口袋有没有银钱无所谓,只要赵勇有钱,她在龟兹过得就不会差。
  
  她一时哼着小曲转悠到后院马厩,看着大力吃了一阵草料,出来时却走叉了路,顺着一个不起眼的边门走到了另一个跨院时。
  
  这是客栈后头一座逼仄的小院,靠墙起了两间土坯厢房,院中间拉了一道麻绳,上面晾着男人、女人的衣裳,其中还滴着水的一身赫然是她换下的破衣烂衫,已尽数被洗得干净。上头的破洞本有些碍眼,可同周遭其他人衣裳上的补丁相比,竟也看着顺眼起来。
  
  这里是……赵勇夫妇自己住的院落?
  
  四周安静,从那厢房里传出的轻微人语声便格外清晰,似乎还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
  
  厢房里,三旬的龟兹妇人泪水涟涟,用吐火罗语哭道:“……家中存不住余钱,你竟又收留了外人长住,你我怎生养得起……”
  
  “如何是长住,”赵勇压着声辩驳,“只是来龟兹玩耍,多则数月而已。”
  
  “数月?她是富贵人家的女郎,莫说数月,便是几日你我都难供养。你莫忘了,你昨日才东拼西凑,凭白送出去几十贯钱!”
  
  “哎哟你小声些……”赵勇手忙脚乱去安抚她,却听得外头“咚”地一声响。他推开窗户,却见对面檐下一桶水不知被谁碰撞过,水在木桶中荡来荡去,泼洒了一地……
  
  -
  
  因着崔嘉柔的到来,习惯了一日两餐的赵家人,刻意在午间加了一餐。
  
  食案摆在后厨不远处几棵花苞绽放的桃树下,炙羊肉上了两大盘,极是丰盛。
  
  赵勇的夫人曹氏未用餐,只垂首陪在一侧,虽说双目依然红肿,可神态十分温良。
  
  赵勇的原配多年前病逝,眼前这位曹氏乃赵勇解甲离营后在龟兹后娶的继室,是深目高鼻的龟兹本地人,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却有些奔四十的模样。
  
  不仅是曹氏,便是赵勇也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
  
  待饭毕,曹氏又叮嘱厨娘送上来几盏桃酪,方先行退下了。
  
  一口清酸的桃酪咽下,嘉柔轻咳一声开了口:“儿有一事要托请赵世伯,请世伯替儿在都护府寻个差使……”
  
  “阿柔怎地生了这般心思?”赵勇二话不说便拒绝,“你若是去外头玩耍,我自是不多说。去外头伺候人,却万万不可。”
  
  嘉柔忽然咬唇伤感起来:“儿只是想,在阿耶效力过的地方多了解他。”
  
  她这句“阿耶”已有数年未唤过,尚有些涩口,在此处顿了顿,方续道:“人人皆说阿耶乃英雄,儿却已全数忘了他的模样……”
  
  赵勇一时滞住,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崔将军自驻扎龟兹,此后因长安遥远、河西动荡,回一趟家要间隔两三年。而崔夫人体弱,无法经受住路途颠簸,崔家家眷便也不能接来龟兹。至崔将军五年前战陨,同家眷也不过相见了两回。
  
  恍然一算,将军当年被委任为安西大都护时,嘉柔不过六岁幼童。犹记得将军为赴西域离开长安那日,数万将士已列队。六岁的嘉柔甩开仆从的手,小小的身子挡在崔将军的马前,仰着小脸问:“阿耶何时回来同阿柔斗蛐蛐儿?”
  
  崔将军像每日前去城外营中那般,于马背上弯腰抚一抚她的小脑袋瓜,同她道:“明日。”
  
  此后,无数个明日飞驰而过,再也没有尽头。
  
  一晃十年,儿女长成,将军已逝,只有昆仑山上的仙女峰年复一年注视着世人,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他缄默不语,嘉柔并不催促,只慢悠悠续道:“阿耶昨夜曾入梦,说赵世伯不可托付,儿问他为何如此说,他言赵世伯心怀私心,必定不愿见阿柔进都护府……”
  
  “我,我怀了何种私心?”
  
  “听说世伯一直想生位小郎君……”嘉柔停下纸扇,目光灼灼扫向赵勇,“而儿天香国色、沉鱼落雁,世伯定是想提前扣住儿,好给赵家当个童养媳……”
  
  赵勇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捂住心口站起身:“你莫乱跑,我去替你打听。”
  
  不到半个时辰,赵勇便从外归来。
  
  “都护府虽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可皆是繁重的活计,牧使、杂役、伙房的厨子、后头洗衣裳的杂役……都不成,你还是打消这念头。”
  
  “牧使?”嘉柔将纸扇一收,“好得很,就这个了。”
  
  -
  
  刚过午时,安西都护府里依然人来人往,才重启一个月,诸事仅初定,将士和工匠用过午食无暇歇息,依然穿梭其中,却只闻脚步声,不见闲聊人语,可见大都护治下之严。
  
  经过五年前一场大战,原都护府早已破败。后宅又尚未修复,薛琅便在刚刚修葺好的前院里辟了两间营房用于起卧。
  
  一员副将恭敬垂首站在书房门前等候,薛琅伏案挥毫,不多时笔下便显现一个头戴毡帽的小郎君的模样,小郎君只是寥寥数笔,面目虽不清晰,可身姿却贼头贼脑,神态摸得很灵动。而他身畔那头身板消瘦却四肢壮硕的驴,画的更是惟妙惟肖。
  
  待提笔,薛琅又将那画像来回看了看,方将画像递向副将,“交由文书拓画数张,重点往各种成衣铺子、低等脚店去寻……”
  
  略为顿了顿,他眸中泛冷,“龟兹哪家妓馆有兔儿爷?也让他们认一认可见过此人,今日便要寻见人。”
  
  副将看他神情阴冷,不敢多问,小心接过画像。
  
  待副将转身去了,他拿起手边的那只铜钵再看上一看,再次取出今晨才收到的那封信来。
  
  展开信纸,目光下意识便落在了描述崔将军之女崔嘉柔的长相几句上:“明眸皓齿、亭亭玉立,貌肖其母,同崔将军只有眉毛相像。但靠近她□□处有一□□,很是显眼,你一瞧见,定会认出。“
  
  他未曾见过崔夫人,同崔将军虽有一面之缘,可哪里能记得眉毛是何样。
  
  这里头寥寥数十字,也就那句“靠近□□处有一□□”最为有用。
  
  可在集市上被那治牛的小郎君偷袭时,不偏不倚,火星子恰恰就烧到了最关键的两处。
  
  看来只有向长安再去一封信问问清楚了。
  
  他又看了看这信发出的时间。
  两个月前。
  
  倒是凑巧的很,正是他表弟同崔家定亲之时。
  
  只前脚两家结亲,后脚崔嘉柔便失了踪。那表弟乃他生父家中一位远房亲戚,来信之人必不知他同表弟的关系,才将此信送到他这处。
  
  看来,表弟一家是尚不知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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