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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子的奶奶非常胖。印象里奶奶只有一米五的样子，身形滚圆松垮，行动缓慢，走几步就要喘一喘。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全村只有两三台车，还都是跑货运的高底盘大卡车，奶奶自然上不去。所以每次奶奶不舒服要去乡镇医院，家里只能动用板车，拉着奶奶走上个把小时。
圆子记忆深刻的有三次，两次流鼻血止不住，还有一次，就是这次。
前两次从医院回来，板车上铺的稻草和棉被都被奶奶的血污了；这次，则是奶奶的排泄物。她失禁了。
黄昏一次次地重来。
圆子看着胖女孩站在窗口往奶奶的房间张望。她不敢进去，房间里太臭了。即使爷爷不眠不休地照顾，换尿布的速度都赶不上奶奶那不受控的生理系统。
爸妈刚失业，正在外面尝试做点小生意，早出晚归。那时候的阿圆，看着爷爷疲乏佝偻的背影，也怀疑过，爸妈在外面是真的很忙吗？
圆子很想上前拍拍她，提醒她：你也在的，不要让爷爷孤立无援啊。
圆子看着爷爷抱着一个桶出了后门。她很清楚，一生穷困但坚守体面的爷爷，将奶奶的衣裤、尿布，都晾在屋后郁郁葱葱的枇杷树园里。爷爷又出来给门口的花草浇水。他挽着袖子，双眼直愣愣地放空，听到屋里奶奶的一声叫疼，又快步小跑了进去。
圆子去看那盆罗勒，已经软软地挤作一团。
圆子站在院子里，仲夏在她的眼前转瞬间就过了。
这次不是黄昏，是清晨。
她听到一声老人哀恸的嘶吼。爷爷颤巍巍跑出来，捶打着邻居的门。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乌泱泱挤满了人。
她听到爷爷跺着脚，哭喊着：“我睡着了呀，我睡着了呀。”
太阳变得炽热，阿圆迷瞪着走下楼，看到一屋子的人，和爷爷无助的双眼，才知道刚才梦里烦人的哭闹都是真的。
那一刻的少女阿圆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早熟，她深知这个暑假爷爷奶奶在经历着什么。
一个邻居过来拉阿圆跪下，在她耳边说：“你去劝劝你爷爷。老头子在怪自己昨晚睡着了，你奶奶喊疼时，没有及时把她拉起来。”
阿圆看向爷爷每晚“睡觉”的圈椅，她半夜下楼翻冰箱时见过爷爷的“睡姿”。快八十岁的人，近一米九的个子，卷缩起整个身体，只伸展脖子，仰头张着嘴，呼呼地打鼾。他的手就搭在奶奶的薄毯上，只要奶奶一动弹，或是发出含混不清的“疼”，他的鼾声会马上停止，麻利地跃上床，手脚并用地让奶奶坐起来，给她顺气、揉肚子。
阿圆曾经也想过帮忙，但小说、电视、睡觉……多有吸引力啊。
阿圆给奶奶磕了个头，四十多天，奶奶已经从一座小山，瘦成了薄薄一片。
阿圆去抱爷爷。那是阿圆唯一一次主动抱爷爷。他的背脊瘦得膈人，阿圆靠在上面时，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抖。
“细丫头啊，对不住，爷爷没有看好你奶奶。”
圆子站在窗外，看着屋里的一切。
两个邻居大娘在门口帮忙泡茶。一个伸着四根手指，说：“哎，也是命苦，小小一个阑尾炎，折磨四十几天哦。”
“年纪大了，医生也不敢开刀的。顺娘年轻时生孩子生亏空了，身上毛病太多了。”
“是的呀，流个鼻血都止不住，开刀还得了啊。”
“生得多有什么用，到底只有个后来的老头子靠得住。”
“茂伯伯厉害哦，我们都在讲这么陪夜下去，他身体要垮的。”
一个前来吊唁的亲戚凑过来，拿了杯茶，问：“顺娘怎么突然阑尾炎了啦？上个月我看她还找挑担的阿扁买盐津菜的嘛。”
“有次我来看她，茂伯说顺娘这个春天都在喝粥，克化不动什么东西。不知道呀，要么肠胃弱了，粥也能堵住了。”
圆子站在一旁，眼泪一颗颗滚落到前襟，又啪啪打在地上。
泪眼迷蒙中，圆子看到阿圆跟着爷爷走出屋子。两人来到矮墙边，爷爷颤抖着手，挑拣了一会儿，掐断两根罗勒。他将一根放到前襟衣兜里，拿着另一根略支棱些的进了屋。
奶奶已经换好了衣服。爷爷拿过一个黑色的发卡，颤巍巍地把罗勒别在奶奶稀疏的头发上。
这是少女阿圆和此刻的圆子，见过的，发生在两人间最亲密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