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窗外几根光秃秃的枝桠被下午的阳光照着，光影横七竖八地把摊在桌子上的文件分割成几部分。文件很薄，仅仅几页，却因反复翻阅而显出些陈旧的样子来。方知许盯着树上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落下来，才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拿起文件去食堂吃饭。
　　没有夜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回家了，故此食堂里只稀稀落落的坐了几个人。方知许打了饭，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边吃一边继续研究病历。冷不防旁边有人窜上来，一口吞了他举在嘴边迟迟未吃的辣椒炒肉。方知许不必抬头也知道那是谁，他冷冷地睨了一眼来人：“柳未烊，亏你是个医生，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卫生问题？”柳未烊挑着眉头，一副吊儿郎当意气风发的样子道：“知足吧，许，想让爷恶心别人爷自己还不愿意呢。”趁着方知许看病历的间隙，他迅速夺过对方餐盘把方知许的辣椒炒肉全拨到自己盘子里：“你不是不能吃辣椒？我帮你解决，不必谢我。”方知许翻了个白眼，他确实不太能吃辣椒，也并不代表他赞成柳未烊的强盗行为。辣椒对他来说是一种奇特的物种，他对辣椒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喜欢，但是并不能吃，这种不能吃不是觉得辣，而是觉得苦。
　　在医院检查过味蕾确认没有问题后，方知许认为，觉得辣椒苦的，自己也是头一份了。
　　他皱着眉头道：“同你说了多少次，要么叫我方医生，要么叫我全名，别一个字一个字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多亲近。”
　　柳未烊是方知许大学时的同窗，原本是学体育的，当年很有机会进入国家队，但是最后因为双腿受伤，尤其是膝盖受损严重而转入医学系，据说家里很有些关系，所以才能纵横于跨度那么大的两个系之中。他本人相貌很是不差，又因为练体育的缘故而常年留着清爽的短发，身材不错，家境殷实，又有些痞里痞气的，很招小姑娘喜欢，时常游走于花丛之间，比如此时方知许便能闻到从对面传来的阵阵脂香。方知许是不太喜欢这种流里流气却依仗家庭关系过着顺风顺水生活的人的。他自己家庭还算小富，可他也是二十几年来一丝不苟细水长流才到今天的地步。自己从小确定的理想就是精神科医生，这就好像自己看上一块蛋糕，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满心欢喜地买了一小块还舍不得吃，转过头却发现一个小屁孩抱着一大块吧唧吧唧地吃着，他家长还在旁边撒钱说：“吃，吃大快的！”类似这种喜欢的珍宝被人糟蹋了的心情。
　　所以方知许对柳未烊总是没个好脸色，也不知道柳未烊是哪根筋搭错了，从大学时代开始就总爱围着方知许转，被骂了也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毕业时方知许想，总算摆脱他了，结果这小子动了家里的关系，硬是和他在一起在京城中心医院就职了，两人近十年时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在同事看来便是情同手足的好友，长相也都很出众，故此私下里都叫他们京医双璧。
　　方知许不喜欢这个绰号。也不看看首字母都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上辈子被骗的多，骗怕了，这辈子才对谁都亲近不起来。
　　瞧着方知许把筷子掉了个头，柳未烊撇了撇嘴，没说什么。他伸头去看方知许手中的病历，问：“新病人？”方知许点了点头，把病历递给他：“两天之后入院面诊。根据家属描述和既往病史以及就诊记录来看，她并没有常见的类似抽搐或痉挛现象，只是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柳未烊皱着眉头，仔细地浏览道：“那应该去精神病院，来京医做什么。”
　　方知许想，实不相瞒，我也是这样想的。
　　出于医者对于疑难杂症的挑战精神，方知许怀着很大好奇心进行了两天后的第一次面诊。入住五号病房的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看上去不大，病历上是23岁。穿着肥大的病号服，乖巧地坐在病床上，看见方知许进来并不紧张，反而抿嘴笑起来，唇边浅浅的嵌着两个梨涡，衬着白皙得有些苍白的肤色，双目明朗，好像有条星河碎在里头，煜煜生辉。
　　方知许见到病人的第一个年头是一句很美的诗。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女孩子以那样鲜活明快的笑容迎接方知许，如同迎接一位长久未见的老朋友：“五……方知许医生，您好，我叫江生欢。”
　　女孩微微带些鼻音的声音中掺杂极多的欢欣雀跃和不宜察觉的悲寂，软乎乎地呼唤方知许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好像轻轻地敲在他心弦上，如微风抚过，掀起阵阵涟漪，促使方知许忽略其中许多不合理之处，并惊觉自己眼眶发酸，几近落泪。
　　可他并不认识江生欢啊。
　　面诊以一种很诡异的方式进行。方知许极力遏制自己泛滥的情绪，自身情绪汹涌翻腾以及对面女孩全心依赖的神情给心脏带来极大负担，方知许觉得自己心痛的快要去挂号了。那确确实实是心痛，而非一见钟情的甜蜜而青涩的悸动。饶是方知许二十九年人生从未有过感情经历，也知道这并不正常。
　　方知许递了颗圆圆的葡萄过来：“方医生，吃葡萄。”方知许此时正尽力集中于诊断上，于是以一种很自然的姿态接过葡萄塞进嘴里。很甜，方知许却有些食不知味。
　　江生欢略带些遗憾道：“可惜这里没有你最喜欢的青提。”
　　方知许原本只是胡乱答应着，听到这突然抬眼看向江生欢：“你怎会知道……我们之前，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