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印

　　房内的老人自从拉上窗帘后便坐在了椅子上，瞧这也没什么动作，似乎是在静静思考着什么。外面的喧闹似乎并不能影响房内的安静，也不知道老人究竟是听见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听。
　　手里握着的是一副画，是当初自己五十大寿的时候，家里的那位儿媳妇有心请人入家里画的。略有昏花的眸子看着上面的五个人，尤其是目光停留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女子时，心里没有由来的一疼，只是很快便被无穷的思恋所代替，手指亲亲的摩挲着画上的那张脸，并不怎么惊艳，只是在他的眼里，似乎她便是最美的。
　　当目光停留在那身后站着的男子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上一笑骂道：“你个臭小子，当年小芳请画师进来画画时你那满脸肉疼的姿态以为我不知道？要不是小芳赶忙拉住你且嘴上说着庆祝庆祝我的大寿，外加上你母亲在一旁劝说着才勉强绕过你给咱们一家五口子写了这么一副画，我连偶尔想你们了…都没地方去想。你个臭小子当年还总是抱怨着不是我的亲儿子，小芳才是我的亲女儿，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老子不宠她这个深得我心的儿媳妇难不成宠你这个臭小子？妈的老子一拉一扯把你养大，结果…草说得老子越来越气，你有本事就出来让我在骂上一骂？老不死，为老不尊什么的我都认了…”
　　老人的情绪波动很大，手指捏着的陈旧画也在不断的颤抖着，似乎是想要将里面的人都抖出来，使他们永远的脱离这黑白画中，重新出现在世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老人不是没有房子，甚至距离城主府那条小街的不远处，门口也有两尊像样的石狮子，不过比起城主府或其他富贵面前的要小上不少而已。门匾上的陈府二字早已经布满蛛丝，已经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仿佛这座府邸早已无人居住，亦或者是早就被主人遗忘了。
　　老人还记得里面有一床被子，是自己最喜欢的蚕丝作成，夏来时凉意袭然，冬至时暖阳花开。当年是在自己与相爱一生不忘的妻子一同决定置办的，为的便是给要出生的孩子冲冲喜，同时也不愿苦了妻子，身怀六甲还偶得风寒，心里着实是又担心又心疼，花了这几十两银子，心里买得一个踏实。
　　不是老人不喜欢这座属于自己的宅子，打心底来讲里面什么都好，正如老话说的那样，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况且这也不是狗窝，里面充满了温暖。但老人却刻意的远离，甚至忽略这座房子，仿佛遗忘了这归处一般。
　　“为何如此呢？”老人打心底问道，目光从那个小孩子挪向不远处的浩然。
　　而这个答案，或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因为你将那处当作了衣冠冢，那里不是你的归处，而是你的一切，亲自埋下的所有…所以你不愿回，反而整日在外，如同幽灵。”
　　不知何时城主来到了这房间里，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他那没有多少威严，反而是充满了希望的脸庞，不禁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嘴上说道：“抱歉，是我不对。”
　　城主没有在意他的失态，嘴上依旧含着那淡淡的笑容不变，事宜对方无妨后，反而将目光注意到画上，悄然间发现，画的右下角处那黑墨已然没有那么光鲜，反而有些黯然无光，且失了原本的格调。
　　似乎是看懂了，这次城主破天荒的带来了一壶酒，一壶不是很烈，不是很贵，却是特别筛选出来的。轻轻的放在坐上后，松了口气般坐了下来。
　　“一座衣冠冢，不是给活人住的，自然也不再是你的家了，自然就没了那人情味，一点都不温暖。前辈能够以余生奉献，来做这守门之人，晚辈替整座襄阳城，感激不尽。外面的人已经被我遣散了，城门也已让人开放，这座西城门乃是出关去东海，入关进长安的塞口，乃是重中之重，前辈不计辛劳，每日看着人来人往，实在是辛苦了，休息一日也无妨，今日自会有人来替您，好好休息吧。
　　被看出难处的老人在此关节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说道：“多谢城主大人体谅！本职所在，吾自会补上…多谢了…”
　　城主点了点头后也不再说什么，而是一同看向一旁静静躺着的浩然，目光则在那腿上和一旁摆着的黑色袋子来回晃动。这番话不止是说给这位兢兢业业看守城门多年依旧的老人说的，也是给其他人说去听的。
　　只听闻一人在一旁随声附和道：“城主大人所言极是，老前辈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休息一日罢了，并非是缺一不可。今日我会代您，在这门外站岗，老前辈，您请自便。”
　　“好，好，好！”老头突然觉得，自己这半生的时光，似乎花的不亏。
　　城主大人看着他，没有打断老人的思绪，悄然从不知何处掏出来了一枚小印，其上似乎刻有“书院”二字，整个印以清木为身，红泥烘吹而固。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来。
　　城主大人最后掂量了下手中的小印后，嘴上有些舍不得，但更多的似乎是释然：“先前城榜贴出告示，说谁能带着那两个贼子的头颅来见我，谁就能获得奖励。既然他做到了，那我自然要将奖励如数奉上，不过在我看来，这些奖励远不止我后面所指的那额外奖励。额外奖励不是因我而异，自然也不是什么送他入仕这等庙堂上的小事，即便我就算有心，也并无权力以支撑。而我要赠送的，便是此小印了。”
　　房内三人中两人并无言语，城主也不在意，嘴上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此物乃是由当年的书院院长亲自烙印制作而成，是当今世上最为难得的机会。机会，不是此物能带来什么，一方死物不足为道，只是其本身对于书院而言，所代表的某种特殊意义，这便是我要奖励的了。”
　　“我需要有一位有勇有谋，且心不在仕途的年轻人，前往都城长安进入书院学习，为我大唐的未来增添一位栋梁之才，一位足以令陛下刮目相待，以国士待之…止戈之人。”这些心里话，是城主自来到襄阳城以来，第一次轻轻的吐露，虽然没什么听众，但一点都不寒颤。
　　城主继续说道：“当年第十二代院长找到了我，说的那番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便是“战无止境，何以止戈？系于一方印也！”便是希望我能拿起此印，做那止戈之人。然而当时的我一心在仕途之上，根本无法做到心静如明，自然也达不到他老人家的要求了，也不过他老人家可怜我的才华和天资，也便没有收回去，谈话末了才告诉我此物可进入书院且平步青云，便如我如今和你这般。”
　　“此物当年我握不起，这么多年了，即便后来我用尽各种方法，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另类旁通，我都略有涉及，甚至在书画一道上已是出神入化，都无法完全舍弃仕途一碍…直到最后我才明白，一个人一旦踏入此道，便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人人都魔怔了一般，想要去追求那最终之景…也就是被人撵到此处后才明白，原来要做到那一步，便只能是心无杂念，从未入仕途之人。因为看见，所以恐惧；因为看见，所以渴望。这些年来，我不断的尝试着削弱那份小恐，然而还是无甚结果，实在是对不起那位院长了…不过好歹替他找个人传下去吧，也算是等我死了，心中少一分遗憾就是。”
　　城主原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可似乎想到了一件事，也就没有开口继续下去，而是深深的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浩然，转头说到：
　　“好了，有贵客来临，我就不说多了，此物你替我转交给他，并嘱咐他，一生莫入仕途，书院是个好地方，不会令他感到失望的。”
　　轻轻的将小印放下后，城主大人最后看了眼浩然，便提着袋子转身离去了，只留下老人和浩然在此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