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病没钱

　　娉娉经常会想起那对男女，也经常会想到妈妈讲的“人贩子”和“挖心”的事。在上下学的路上，脑海里也会突然闪出一幕十分恐怖的画面——一个被挖去心脏的尸体挂在树上，血嘀嘀哒哒往下淌……每次想到这些，她都两腿发软，但她不敢停下来，生怕被什么孤魂野鬼缠住。
　　更奇怪的是，自从偶遇那对男女之后，她经常做的那个怪梦就再也没做了。那个梦就像被那两个人吓跑了或带走了一样，从此杳无踪迹。她很怀念那梦中的温暖感觉，并为此伤感了很久。也因此，她体悟到了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的苦痛。
　　她的文言文学得不错，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句自编的文言句子——遗梦且如此，况丢孩子乎？——她很得意这句话，感觉自己很有才情。沐着西斜的日头，乘着凛冽的寒风，她的脸颊上浮起彤红的晕，就像一颗秋末缀在枝头熟透欲坠的硕大的苹果，鲜香脆嫩，谁见了都会产生一种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梦里的女人消逝了，那纤弱却温暖的手再没出现，可那温暖的感觉却永远地刻在了她的内心深处。梦没有了，那两颗镶着黑葡萄的杏核眼却总在她脑际萦绕。那绝美的眼睛，明亮而有神，似能看穿她的心；深邃而忧郁，似有万千悲苦；如泣如诉，似有万语千言欲一吐为快；如烟如雾，似有不可语人的百转愁肠……
　　关于他们奇怪的穿着打扮，她后来问过妈妈。妈妈说他们很可能是回族人。
　　回族人？以她当下的学识和阅历，几乎一无所知，而父母也知之甚少。妈妈只是告诉她——回族人爱干净，不吃猪肉。
　　早晚经过村口时，她都有意地注视一下那两个人曾经站过的地方，期望他们能突然再现在那里。
　　如果他们再次出现，我一定要问个清楚，把所有的疑问都搞明白。
　　然而，事与愿违，一切只是枉然，过去的不会再重来，她的愿望终究无法实现。
　　每年的春夏秋冬，都不再是往年的春夏秋冬……
　　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期望逐渐淡去，可她的毛病却经常发作，最近一次更是痛得她坐卧不宁、涕泪交流、哇哇乱叫、满炕打滚，幸亏是周末，否则真是糗大了。妈妈实在不忍心再看她痛不欲生的样子了，跟爸爸商量了一下，决定挤点钱带她去医院瞧瞧。她不愿去医院，因为她知道家里没闲钱，看病只能让这个穷家雪上加霜。妈妈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大半天，她才勉强同意了。
　　第二天，妈妈骑车带她直奔县医院。周末看病的人比平日要多，熙熙攘攘的病人来往穿行，摩肩接踵，足见这世间病人之多。
　　医院绝非慈善机构，不管你是男是女，何等身份，有病没钱莫进来。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医生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那是基于你兜里有钱的前提下的美丽说法罢了。
　　排队挂号，再排队，费时良久，终于得见大夫尊容。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大夫，面部肌肉僵硬，不带半丝笑意，语气冰冷如铁，如同一部机器，机械地询问着病情，手中的笔在纸上吐出一个个人类文明的符号，这些符号是知识的结晶，是技术的象征，是治病救人的方子，是可以圈钱的符咒。
　　“先去交费，再去取药。”女大夫声音哄亮。
　　“大夫，多少钱？”妈妈低声下气。
　　“我不收费，去收费处交。”大夫趾高气扬。
　　娉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觉得这大夫好冷酷，好混蛋，竟敢如此对待妈妈。她真想教训那个大夫两句，可是，在这个场合，她还没那么大的胆，只能忍气吞声。
　　妈妈并没介意，点头哈腰应道：“哦……哦……”还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扯了一下她的袖口，“走吧。”牵着她的手走出诊室。
　　“我说不来嘛！”她边走边抱怨。
　　“咱是来看病的，不管别的……走，拿药去。”妈妈强颜欢笑。
　　她仍是余怒未消，“你看她那态度！”
　　妈妈略显苍老的脸上显出无奈的神色，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咱是来求人家看病的。”
　　一划价，妈耶，一百四十八块七毛六。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贵！妈妈也愣住了，来的时候，只带了一百块，外加几个毛票。
　　“妈妈，太贵了，咱不买了，回吧！”她清楚这钱对全家的重要性。
　　“别呀，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再取点儿。”妈妈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臂，满眼的慈爱。
　　她的眼泪唰就流了出来，哽声说道：“别啦，妈妈，我不吃这么贵的药。”
　　不少人纷纷向母女俩投来目光。妈妈脸皮薄，赶紧拽着她朝大门口走去。出了门，找了个僻静处站定，含着热泪注视着女儿。娉娉已泣不成声了。
　　“孩子，有病得治呀，不能硬抗呢。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等你长大了，多多挣钱，孝顺妈妈好不好？如果不治，身体坏了，怎么挣钱呢？明白不？不哭了啊，你在这儿等着，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妈妈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刚走出几步，突然又转身走回来。
　　“妈妈带你回去吧，过会儿我一个人来取药。”
　　妈妈想牵她的手，但她把肩膀一甩，躲开了。她的情绪更加失控，蹲下身子，双手掩面，大声嚎哭起来。
　　妈妈也赶紧蹲下，面对着她，拥住她的双肩。娘儿俩抱头哭作一团，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但无人上前来问个究竟。也许有人还以为她们痛失亲人了呢。
　　哭了半晌，娘儿俩止住悲声。她像个傻瓜似的，机械地上了车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