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方便面

　　村里的富裕家庭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家都是靠天吃饭，生活水平相差无几。赶上好年景，老天爷照应，多收点粮食蔬菜，年终能多一点积蓄，就能过个好年；遇到坏年景，就只能勒紧腰带熬，生活质量进一步下降，凑和着活。
　　家里的欠债虽已还清，但日子过得仍然拮据。卫生巾是新玩艺儿，妈妈觉得贵，不舍的用，仍旧把卫生纸叠起来用，不过，妈妈自己省吃俭用，却不会亏了孩子，特意给她买了用。懂事的她感觉很内疚，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敬父母，尤其是妈妈。
　　方便面也是个新鲜东西。娉娉记得，第一次接触到方便面是她上二年级的时候。
　　一天上午，课间，坐在她前面的张丽娜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小袋子，不时地捏一块东西塞到嘴里咀嚼，发出清脆的咔嚓咔嚓声。一股清香的气味飘过来，她好奇地盯着张丽娜手中的袋子，最后终于看清了袋子上写着的字——方便面。她口中已经分泌出了大量口水，她把口水咽下去并试图抑制口水继续分泌，结果却适得其反。她闭紧嘴，生怕口水流出来。讨厌的口水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出，害得她只能不停地吞咽……
　　上课的哨声响了，她才得救了。上课的时候，她一般是不会分心的，因为她是个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又下课了，张丽娜拿出方便面来接着吃，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猛一回头，与娉娉四目相对。娉娉赶紧慌乱地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吃吗？”张丽娜小声问。
　　“……不……”娉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向不认为自己是贪吃之徒，也绝不会为了别人的一点儿好吃的丢掉自尊。
　　张丽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爽快地从袋子里挑了最大的一块递给她，“给，吃吧，可好吃啦！”
　　娉娉没有伸手去接，张丽娜就把那块散发着诱人香味儿的方便面放在了她面前摊开着的书上，并冲着她咧嘴一笑，然后转回头去继续吃她的面。
　　这下，娉娉想拒绝都不能了，方便面就在了眼前。她想拿起来还给张丽娜，可是听到张丽娜嘴里发出的清脆的声音，还有那一阵阵飘来的香味，口水又开始疯狂地涌出了。
　　还给人家不好吧，毕竟人家是一番好意——她这样劝慰着自己，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块方便面，一根根呈波浪形的细面条紧紧地挤在一起，看上去很硬，所以才发出那样清脆的响声吧……
　　她扫视了一下周围，并没发现有人在注意她，同桌也正好没在座位上，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却之不恭呀……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一会儿同桌回来了，可就尴尬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那块面，然后低下头装作打开书包找书本的样子，把面放进了书包。
　　她没有找机会吃那块面，中午放学是不带书包回家的，她临走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踌躇着是不是要把那块面带走，万一被别人偷了怎么办？可最后还是没好意思拿出来带回家，因为怕被张丽娜看到后笑话她没出息。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还惦记着那块面。吃完午饭，午觉也没睡着，早早地起身，奔了学校，一路上还担心那块面的安危。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第一时间打开书包查看，还好，面完好无损地在书包里呆着呢。她松了一口气，四顾教室里的几个同学，考虑是不是要把面吃掉，可最终还是放弃了吃面的念头，因为一来吃面会发出声音，引起别人的注意，二来她想跟妹妹分享。
　　那块面就这样一直在她书包里藏到了下午放学。放学路上，她一直在琢磨那块方便面的味道和口感，但她努力忍耐着口水的汹涌，加快脚步，坚持到了家，。
　　一进院门，她就看见妹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土，浑身脏兮兮的。妈妈大概在屋里忙吧。她赶紧进屋，打开书包，小心地取出那块方便面，可是，那块原本还没鸡蛋大的面受到书包里书本的挤压，碎掉了不少。她先顾不上去捡掉在书包里的碎渣，拿着面赶紧跑到院子里，冲着妹妹神秘地喊：“婷婷，婷婷，你看这是什么？”
　　婷婷抬起灰头土脸，傻傻地望着姐姐，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快来，快来！”
　　她小心翼翼的，就像托着一块宝物一样，把手伸向妹妹，但并不走近她。她就想看妹妹快跑的样子，就想看妹妹见了好吃的时那副急火火的馋样。可是，妹妹并没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急忙跑过来，而是呆立当地傻傻地看着她。
　　“姐姐，你要干啥？”婷婷一面茫然。
　　“哎……你这个傻子！好吃的啊！”也许是她太故弄玄虚了，必须把话说清楚了。
　　听说有好吃的，妹妹晃着小脑袋一路小跑冲了过来，瞪着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姐姐手掌中那见所未见的长相奇特的东西。
　　“是什么？”她没敢用手去拿，有点儿怀疑，有点儿犹豫。
　　“你猜！”
　　“……不知道。”
　　“哈哈，小傻瓜……”娉娉笑道：“这是方便面，没吃过吧？”她面现得意之色，俨然自己见多识广。
　　“方便面？是什么？好吃吗？”婷婷往前探探头，用鼻子闻闻。
　　“当然啦！”娉娉收回手，看着妹妹那被吊起来的馋样，十分满足，“我们分着吃，好吧？”她边说边用手去掰那块面，可是又不敢太用力，结果掰不动。她怕妹妹笑话她，认为她也没吃过，就说：“太小了，不好掰，大块的好掰。”然后，加了点力，“嚓”的一声，面倒是掰开了，却并非如其所预期的那样正好掰成两半，而是大部分都掰碎了，碎渣掉了一地。妹妹弯腰去捡，就跟一只小鸡在啄地上的米似的，边捡边往嘴里塞，小牙咬着那些碎渣，咯吱咯吱的。
　　娉娉又心疼又心酸，心疼的是方便面浪费了不少，心酸的是妹妹那副可怜相。她蹲下来，把手里一块大点的递给妹妹。妹妹毫不客气地一把就抓走了，并且以闪电般的速度放到了嘴里，一阵咔嚓声传来，妹妹的腮帮子剧烈地动着，然后脖子一直，喉头一动，那块面就滑入腹中了。
　　娉娉手里还有些小块儿，她知道妹妹一定还会再跟她要。她转身想进屋给妈妈也尝尝，可一回头，发现妈妈正站在房门口看着她。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缓过神来，紧走几步，赶到门口，“妈妈，你尝尝。”
　　她注意到妈妈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了泪花。妈妈怎么了？
　　“不，你们吃吧……”妈妈的声音哽咽，有些难以自持了，赶紧转身向厨房走去，“明天让你爸给你们买两袋去。”
　　娉娉追进了厨房，“妈妈，你先尝尝嘛，真的很好吃！”
　　妈妈知道娉娉是个绝对不会吃独食的孩子，便从娉娉伸过来的手里挑了一块中等大小的，放到了嘴里。
　　“吃那块大的嘛。”娉娉拿起那块大的递给妈妈。
　　“行了，尝尝就行了。”妈妈嚼了嚼，说：“这味道还真是特别，那块给你爸爸吧。”说完，转过身，继续弄饭去了。
　　“哦。”娉娉不再勉强妈妈了，把大块的放回手里，挑了块小的放到自己嘴里。一转身，看见妹妹正站在厨房门口直愣愣地盯着她，嘴巴咕哝着，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这个小馋鬼！
　　她把那块大点儿的留着，把那些小的都倒在了妹妹摊开的脏手上。妹妹把脏手送到嘴边，一仰头，手里的碎方便面就一股脑地灌进了嘴里，然后夸张地大嚼特嚼。因为这些是最后的了，所以，妹妹这次并没有很快地咽下去，而是在嘴里嚼了老半天。
　　娉娉慢慢地嚼着嘴里的面，仔细地品尝着味道。嗯……确实好吃……
　　她打开书包，把书包里的书本文具都拿出来，把掉在书包里的那些方便面渣一一捡起来放到嘴里。还有些特别碎的，她只好拎起书包，费了半天劲才把它们倒在了手里，然后一扬脖，纳入口中。其时，婷婷正在刚才掰方便面的地方捡食那些还没被捡起来的小渣。
　　在这个被人类统治的地球上，人作为社会动物，生活在这个复杂的群体中，必然不可避免地会被周围的人和环境影响。
　　经常有人慨叹和抱怨生活的不公平。
　　当别人吃肉，你连汤也喝不到而是喝稀粥的时候；当别人已经吃腻了大鱼大肉而你连方便面都没吃过的时候；当别人家的黑白电视已经换成了大彩电而你们家连个录音机都没有的时候，你作何感想？
　　不公平，很多人都会这么想，可是，这么想有何意义呢？世间又哪来的那么多公平可言呢？人与人本来就是不同的，每个人好也罢差也罢，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喜好抉择、思想操守、人生轨迹，又怎么能在很多方面都一样呢？既然不一样，又何来公平？
　　爸爸的两袋方便面仅仅去除了姐妹俩对方便面的陌生感，随之而来的对方便面的渴望让两姐妹更为痛苦，这种痛苦尚未得到有效解决，更多更好的东西又层出不穷地涌现出来刺激她们了。
　　娉娉上三年级时，家里才添置了一台十七吋的黑白电视机，其时，村里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电视了。现如今，好多人家的黑白电视都换成了二十多吋的大彩电，娉娉家却没换，原因很简单，经济拮据。
　　妈妈身体不好，时常生病，一方面需要钱看病，一方面需要人照顾她。爸爸左右为难，出去打工吧，老婆就没人照顾，毕竟孩子们还小，很多事处理不了；不出去打工吧，手头实在紧张，又快到借钱度日的境地了。
　　父母商量再三，还是觉得不出去为好，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嘛。爸爸前几次出去找工，虽然挣了点儿钱，但付出的代价很大。吃点儿苦还在其次，主要是到了外边，人地生疏，各种受气。爸爸虽然不爱跟人争，但也不是那种能忍辱负重的人；虽然有几个同村的人作伴，但他并不想麻烦别人。所以，平心而论，爸爸不想出去打工。另外，爸爸也舍不得与妈妈分开。每次打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妈妈拥抱，完全无视她们姐妹俩的存在，等拥抱够了，才会打开包把买给两个宝贝女儿的小礼物拿出来。娉娉总是注意到：爸爸的眼睛红红的，妈妈则满眼泪水。
　　父母感情很好，虽偶尔吵架，但并不会吵得很厉害。爸爸多隐忍退让，过后还会主动去哄妈妈开心。妈妈也并非那种不依不饶之人，多半会就坡下驴，见好就收。娉娉认为，妈妈跟着爸爸确实吃了不少苦，偶尔发发脾气也在情理之中。
　　婷婷也上三年级了，可是并不爱学习，只爱看电视，几近痴迷。妈妈说她，她充耳不闻。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坏毛病有增无减，贪吃、霸道、偷奸耍滑的坏习气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因为她年纪小，大家都让着她，结果反而更助长了她恃宠而骄的嚣张气焰。
　　在娉娉上三年级的时候，本地建了一家方便面厂，厂址就在县城北。生产的鹿蓝特蔬菜方便面比大红门好吃多了。大红门的面太软，不禁泡，泡的时间稍长一点就烂兮兮的了。鹿蓝特不仅口感更胜一筹，还多了一包蔬菜料包，味道就更好了。爸爸突然慷慨了一回，批了一箱回来，“就让你们好好吃个够！不就点儿方便面嘛！”妈妈唏嘘不已，说爸爸太造了，心疼了好几天。
　　有了这箱方便面，婷婷啥都不想吃了，只想吃方便面，不给她吃，她就哇哇大哭。在家里吃了，上学时还要带着，不到半个月，一大箱方便面就一袋不剩地回归大地了。这一箱方便面，娉娉可能只吃了不到五分之一。婷婷还没吃够，吵着还要，爸爸却哭死都不给买了。妈妈生气地骂婷婷“没出息”。婷婷哭闹够了，眼见无望，无可奈何，也就作罢了。
　　后来，妈妈说，买一箱方便面的钱差不多是全家人一周的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