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拂

　　河平二年四月，王莽的堂叔王音被封为御史大夫。这年夏天，王莽的五个叔叔——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同一天被封侯，“一日五侯”，荣宠无双。至此，加上王莽的爷爷王禁、大伯王凤、叔父王崇，以及堂兄王奉世，王家已经有九人封侯。虽然王莽一家并未得任何加封，但是全家仍是为着整个家族高兴。只有王永看着似乎颇有顾虑，反而叮嘱家人谨言慎行。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如今王家声势日隆，朝内外嫉妒的人太多，而这一家子又不在家族核心，他的谨慎总是没错的。
　　好在皇上体恤张家，将张宏调回京城任职。有了大哥重掌家事，张祁终于如释重负，因着守孝，每日醒着便是诵经，于是常常是她诵经，欣儿坐在一旁看书。直到有一日，张大人来看张祁，见欣儿也在，便说：“欣儿，祁儿的母亲走之前已经为祁儿定好了亲事，待你再大些，我也会帮你物色个好人家，这都是她临终前挂念的事情。这天下，终究是男人的，而男人，才是女人最终的归宿。你母亲，祁儿的母亲，都是如此。但是祁儿的母亲临走前让我帮你请个师傅继续教导你，我怕你书读得太多，想的太多，将来反而多了许多苦恼。”欣儿本就与他不亲近，便沉默着不说话，他叹了口气：“也罢，个人有个人的路，既是你们的心愿，我总会帮你达成。你父亲有个老友，光禄大夫刘向，学问很好，我与他提及了你，他也希望见见你。我明日会接你同去拜见他。”
　　张祁告诉欣儿，刘向的儿子就是年少有为的太学教授刘歆，据说五岁识千文，十岁能吟诗，十五岁时的文章已经华冠天下，这人也就是傅喜公子口中最唠叨的刘教授。欣儿心里盘算了下，如果刘向大人肯收下她这个徒弟，算起来她辈分可还要比王莽他们高了，念及此，她嘴角不禁上扬起来。
　　虽然刘向大人与张大人官阶一样，他的府第却甚是寒酸。刘大人眉须皆白，额头高洁，颇有点像年画上的土地仙人。欣儿向他行了大礼，他笑着点头，引他们进了书房。他的书房倒是极为开阔，有十几排立到房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竹简和帛书，而书桌局促在书房一角，小小一张，书桌前的窗台望出去，是郁郁的小竹林。刘大人对欣儿说，他与欣儿父亲曾经引为知己，欣儿一家蒙难后他悲叹不已。如今得知欣儿得以保全，他实在高兴，欣儿以后便跟着他整理宫中典籍，遇到不懂的便可随时问，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家里办公，定期会去天禄阁。若是以后欣儿想去太学旁听，也可与他说。当然，所有一切的前提是欣儿平日里不能再着女装。欣儿便在张大人的见证下，叩头正式拜刘向为师。
　　从刘府回来，欣儿深知从此天天往外跑，无论如何是不能再瞒着王婶了，便把拜师读书的事情告诉了王永和单姑娘，求他们帮着向王婶说情。王永说读书总不是坏事，何况还有刘大人肯教欣儿，当晚便帮着劝服了王婶，王婶拗不过大家，便只是嘱咐欣儿男女有别，不可逾矩。
　　第二日一早，欣儿便换上男子衣裳，去刘府开始了她的书童生涯。她的任务只是帮着把古籍归类整理，进行摘抄，刘伯伯看着和蔼可亲，可是工作起来却是严谨的吓人，有时候校勘一段文字，要反复推敲，反复查证，不达准确不肯罢休。欣儿刚刚接手，不得要领，每日看书看到眼睛昏花，搬书搬到手不能抬，可是看着刘大人如此年纪和地位，还能如此求知若渴，欣儿不禁觉得自己很是羞愧。在刘府虽然身体劳累，心里却无比踏实。
　　数日之后，欣儿便见到了传说的天才少年刘歆。看到刘歆公子，她才知道有那么极少数人，确是被上天垂青的。刘歆出身高贵，性格温和，满腹经纶，这些优点惨绝人寰的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偏偏这人还是个美男子，他额头开阔，剑眉星目，眼角微微下垂，凝视别人的时候总似带着悲悯。欣儿心里暗暗的唾弃傅喜公子，居然觉得如此人物聒噪，肯定是他觉得自愧不如，心生嫉妒。
　　待王莽从太学回来，欣儿忙不迭的告诉了他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王莽开玩笑说，光看刘向大人竟肯把她带在身边，便知道大人为人和善。欣儿作势要打他，却被他捉住了手，紧紧包着。欣儿脸瞬时热的要命，王莽却不紧不慢的说：“我知你来了京城后心思一直没有寄托，我又不能在你身边，能跟着刘向大人自然是极好不过。从小时候，我就觉得你是我的太阳，想着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母亲和大哥早已默许我们，待我学成，谋得一官半职，便可风风光光的迎娶你。”欣儿脸已经红的快滴血了，心里像有无数小鹿在奔跑。虽然她与王莽是两小无猜，但如此直白的话，王莽也是第一次说。欣儿心里默默的想，王莽学坏了，一定是他受了太学里那些狐朋狗友的影响。
　　每月初一和十五，刘伯伯都会去天禄阁，将校勘好的古籍分类存档，再拿回一些需要查阅的古籍。天禄阁虽位于未央宫中，但与西边的石渠阁一起，自成院落，院内草木葱郁，还有一株百年银杏树，两人合抱方可围住。作为藏书和论辩的地方，除了阁内郎中和宫中侍从，平日少有人来，清净自在。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欣儿拿了一卷山海经，坐在院中石几上，看的津津有味。冷不防的被什么打了下后背，她皱眉回头，却看见淳于长扔掉手里的小石子，拍了拍手，笑眯眯的盯着她。欣儿下意识想跑，淳于长却自顾自的撩袍坐下，说：“你倒是胆子大，敢着男装混进这儿。”欣儿心想既然躲不过了，横竖刘伯伯官总是比他大些，便不再理他，想让他无趣而退。谁知淳于长也不恼，继续说：“上次就看到刘大人身边的人形迹可疑，没想到真是你。你能量倒是很大啊，能跟随在刘大人身边，他定也是知道你是女子的。说说看是谁为你引荐的呢，我想王永还没那么大的面子吧。”
　　欣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准备沉默到底。早前便听王永在家谈论过这位王家二代风云人物的轻狂。这种人仗着母系的一点血脉，位居高官，便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再加上数次见他，总是被他捉弄，心下对他也没有好印象。于是欣儿拿起书，准备回阁里。他看穿欣儿心中所想，迅速的站起来挡在欣儿身前。欣儿堪堪只到他肩高，绕又绕不过，只能服软，柔声求他道：“刘大人不知我女子身份，是我早就听闻大人贤德，一日在太学碰到，便苦苦哀求跟在他后面做个书童，大人心慈，便留我在身边使唤，每月领一点俸禄。你知道我王婶家里的情况，只有王永一点薪水，生活实在局促，再说，我寄人篱下，总不能吃白饭吧。”言毕，真的红了眼眶，挤出了几滴眼泪。淳于长似乎没想到欣儿是这般应对，愣住了。恰在这时，一位姓马的郎中走出来，看见淳于长，便行了礼，问他可是有事。淳于长打个哈哈说是帮皇上取书。趁着这当儿，欣儿赶紧溜了进去，乖乖坐到刘伯伯身边。刘伯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进了竹简之中。欣儿怕淳于长在门外堵她，于是老老实实的不敢再离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