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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翁翁做了五味杏酪鹅、豉汁鸡、红白熬肉、黄金酥虾、清蒸鲈鱼、鲍鱼烩海参，素菜有碧涧羹、煿金煮玉、山家三脆、酥黄独、柳叶韭、紫英菊，六荤六素，寓意六六大顺。他就这样慢悠悠地做，身前几个大油锅滋啦啦地作响，他却不疾不徐仿佛在作画般，切菜、调料、下菜、翻炒，一步步行云流水。
何翁翁其实不算老，只是经历得太多，头发白得厉害，尽显老态。他生于富贵之家，在金银堆里浸淫长大，年轻时怀揣着一腔少年的意气，走遍大江南北。
何家人皮相都不错，都继承了何翁翁的文雅，此时他做饭，身上有股闲庭信步的诗意。这一刻，何珍馐觉得他好生英俊，仿佛浑身都散发着光芒，她直直地看呆了。
他这股气定神闲，何珍馐在前世的曾祖父身上见到过。但曾祖是名享美食界的名厨，却也不及何翁翁闲来给家人洗手做羹的来得雅致。
何家人自从走向还债之路后，几乎没有享用过那么丰盛的菜肴，因为他们都不舍得浪费哪怕一个铜子。偶尔，二娘子会买些鱼羊回来打打牙祭，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拿店里剩余的食材解决三餐。虽然店里的东西也好吃，但没法跟眼前这一桌子菜相比。
大家抄起筷子，纷纷落筷。大家把肥美流油的鹅腿让给了平时最辛苦的何父，肥嫩的鹅腿掺着淡淡的杏酪香，玫瑰色的鹅皮酥脆嫩滑，何父吃得满嘴流油，啧啧赞美：“很久没尝过爹的杏酪鹅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吃。”
幸福和感动就在父亲的饭菜入口的这一刻，何父浑身的疲惫都消除了，他眯起的眼纹深深的，勾起嘴角，仿佛回忆起了幼时的往事。
父亲虽然纨绔，可是对他的爱却做不了假。幼时，父亲常常把自己放在肩头背着逛街，给他买下一串糖葫芦，在热闹的集市挑出最肥美的大鹅，回到家亲手给他做一道杏酪鹅。
父亲的杏酪鹅在他眼中，就是最幸福的味道……
何嘉仁夹了几只黄金酥虾，脆得嘎吱应声齐断，里面的虾肉弹牙鲜美，何翁翁不知用了什么腌料，把河虾做出了海虾的鲜味。
何珍馐把鲍鱼放入口中，浸满了海参精华的鲍鱼绵软弹滑，那滑嫩的口感宛如轻吻美人的樱唇，汁水极鲜。鲍鱼汁掺着白米饭，香得她连吃掉两碗饭。
大家迫不及待地享用美味，一时之间只听得见筷子频频落下，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
待众人用完餐后，何八珍竖起大拇指赞美道：“爹爹宝刀未老！”
何八珍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骄傲，娘家日子越过越红火，铺子旺得称一句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她看看宴席上坐着的家人，一改昔日落魄潦倒的面貌，如今个个精神奕奕，双颊红润，如逢喜事。
他们就像一块璞玉，老天爷仿佛洗去了他们身上厚厚的尘埃，如今焕发出了润泽夺目的光。
梁宏由衷地称赞道：“这顿饭是我今年吃过最好吃的，多谢爹爹！”
街坊邻居纷纷向何记的少东家贺喜，他们知道今日何记更替掌门人，特意做了这么丰盛的菜肴。老东家竟然让孙女继承家业，此举令大家瞠目结舌。
他们哪怕知道何二娘子的厉害，也会觉得何家家主这样做太过儿戏，偌大的家业怎么能让一介女流掌管！这不是乱了套吗？
可是在何家人眼中，他们只是一介商贾人家，圣贤书里的君臣父子、《女则》《女戒》统统都管不着他们！他们都那么惨、那么落魄了，连生存都是问题，哪里还管别人的议论？家主之位只有传给二娘，才有光复家业的希望！
谁有本事，谁就管家。他们都信服二娘！
何家人心中难掩澎湃，何二叔高兴得连喝了两壶酒，何嘉仁兄弟吃得直打饱嗝，田秀珍吃得不住地擦嘴、擦拇指的油渍，眼里漾着满足的光。
没有什么比日子越过越红火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用完晚饭后，何翁翁捋着胡子，语重心长地对何珍馐说：“二娘，今后何家就交给你了。”
何珍馐恭敬地向祖父深深鞠了一躬，沉声清冷地说道：“二娘愿带何记重攀巅峰，我在此向何氏祖先，一年内必定把何记酒楼开出来！”
此时，大家要么喝得微熏，各自东倒西歪醉成一片，要么凑在一块摸骨牌、闲聊，无人注意到何珍馐的话，只有何明认真地听着。
何翁翁苍老的眉梢慢慢挑起，面容仿佛被点亮般，欣慰地道：“哎！好！那我就等着二娘把酒楼开出来！”
何八珍的一对儿女在何记到处跑着玩，手中摇着拨浪鼓笑嘻嘻地道：“外翁有酒楼喽！”
“外翁翁要有酒楼喽！”
何家的男眷倒在酒桌上酣然熟睡，嘴里梦呓着还债、和酒楼，嘴角咧得大大的仿佛似在做着什么美梦。
何父与田秀珍收拾着碗筷，田秀珍看着大家困乏得倒头就睡的场景，心疼地道：“要不贴张告示，东家有喜，暂请半日假？”
昨晚为了做大理寺的青团，大家熬了一宿没睡觉。这会吃饱喝足，大家也该困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没什么关系吧。他们这阵子确实累了，哪怕是铁打的人也得让他们喘口气。
何父下意识地摇头，不行，活还是要做的。可是何珍馐已经拿着毛笔笑吟吟地写完了告示，挂在门口。
“今日东家有喜，特请半日假，晌午后正式营业。”
同时她写了另一张“招贤纳士”的红底告示，“小店业务繁忙，人手不足，特招若干成员加入。
招两个白案师傅，精通面点，有名酒楼掌勺大厨经验为佳，加入可学何氏手艺，酬劳面议；
一名能说会道、口齿伶俐的店小二，月钱二两，有相关经验者择优录；
三名杂役，月钱一两，身体健康，吃苦耐劳者择优录；招外卖师傅十名，要求身体健康、熟悉汴京地形、腿脚灵活，工钱面议。”
……
次日。
何记铺子门口聚集了一群食客，门上挂着的告示让众食客心痛不已，“何记有什么喜事？他们欠的一屁股债还清啦？”
快点出来做生意，赚他们兜里的钱！那么懒，很容易被再卖身的！
旁边食肆的店小二说：“你们不知道吗，昨日他们家升了祠堂，摆了五桌喜酒。何二娘子如今是何记的当家人了！”
原来是换了当家人，难怪手段如此雷厉风行，一上来就贴了长长一块告示。他们何记不仅要请假、还要雇佣庖厨杂役。
扑了空的客人不关心当家人是谁，骂骂咧咧地道：“我看何记是赚钱多了，态度也飘了！”
有钱赚还这么敷衍，他没见过这样惫懒的店家！让食客自行带碗就算了、让食客到别的铺子吃饭也行吧，大家将就着忍忍，忍到现在，它竟然说关门就关门了？
他们天不亮就忍困从被窝里爬起来，来排队算什么？
其他客人却不由地摇头：“这我可不同意，何老板从早忙到晌午，是我见过最勤快的东家。”
其中一个客人辩驳道：“何记要应付的生意太多啦，偶尔歇业也可以体谅。一次，我与朋友饮酒到子时，街上的铺子都打烊了，他们家还亮着。我想吃一碗臭豆腐，东家都肯特意为我热油锅，炸一碗给我。
他们若是懒，州桥便没有更勤快的食肆了！”
这种认真赚钱的态度，当真是惊到他了，从此他记住何记这家铺子。
哪里是何记懒，明明是生意太好，想想他们从早到晚得应付多少客人，清明前那两天排队买青团的客人都能排到街头，单凭何家那十一口人远远应付不上来。他们老早就劝何记雇人，好歹可以缓一缓。
这不……何记终于顶不住压力，终于来招人了。
何记东家招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州桥街，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何记只是一个小小朝食铺子，竟然点名要名酒楼的掌勺师傅，在酒楼干过的白案师傅哪里看得上它那点一亩三分地？
穷寒酸，还瞎讲究！
酒楼的庖厨们拿这件事当做笑话，饭后闲余乐乐呵地说给同行听。
“就何记那股穷酸劲儿也想招酒楼的白案师傅，怕不是眼高手低。它开得起白案师傅的工钱吗？”
汴京名酒楼的白案师傅根本不会考虑那样的小铺子，掌勺师傅大多腰缠万贯，自己掏腰包都能买下一间体面的铺子，何苦去屈就自己给一家小小朝食铺做面点师傅？
说句不客气的，掌过勺的白案师傅随便拔跟汗毛都比何记有钱。
何记唯一值得去的恐怕也就何氏菜谱那几道秘方了。可是秘方是庖厨的命根子，哪里肯白白把手艺传给外人！
何珍馐贴出告示后，吸引了很多应聘店小二、杂役、外卖小厮的人。
因为杂役小厮、店小二的市场价分别是八百文、一千五百文上下，何记价格略高于市场价。
有一个小二为了进何记，现场展露了一套绝活。他展开双臂，在手臂、腰、肩、背处放下了十二个盘子，稳稳当当地从厨房一路走到餐桌，汤汁半点不洒。黄小二骄傲道：“我自八岁起，就在食肆里帮忙，练就了这一手绝活。只要客人只要他们点的不超过十五个菜，我一次就能上完！”
雇他一个小二，顶得上请三四个小二！
这一手绝活直把何家人看愣了，何珍馐眼里绽放着异彩，江湖能人真多，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小小的铺子看到能《志怪奇谈》中才能见到的一幕，她爽快地录了黄小二。
店小二、杂役、外卖师傅很快招满了。
何珍馐等了三天，仍是没有等来白案师傅，何父劝道：“二娘，在酒楼里做过的掌勺师傅是不会来小铺子干活的，这样写要闹笑话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且不提各家酒楼都对自己的掌勺师傅盯得很紧，庖厨这一行几乎都是师傅领着徒弟进门，日积月累地做下来，每个厨子对酒楼都有着一份深厚的情谊，轻易不肯挪窝。
出走的白案师傅没道理在一家小小的铺子屈就。
何珍馐揭下了招聘告示，她原以为加上“可学习何氏手艺”这一条会吸引来很多庖厨，没想到是她想当然了，她摇了摇头。
她是真的想无私地传授手艺活的。
何珍馐上辈子夫人曾祖敦敦教诲过他们，想要一门手艺传承下去，不是把手艺活藏着掖着、靠自家人代代传下去。最好的传承是扩大它的影响力，让它走进家家户户。
他很喜欢业内交流切磋，只要有交流会他都会热心参加。后辈询问他，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珍馐自认技艺远达不到曾祖的水平，但萤火也会向往着皎月，在暗处努力发自己的一份光。
也许，她想要扩大名菜的影响力，最终也要敞开自己去交流切磋、去传授。
何珍馐笑道：“笑话便笑话，今日他们笑话我，明日说不定求着要想加入。如今不来便罢了，我先把兄长跟姊妹们教起来，让他们日后个个都能当白案师傅……”
酒香也怕巷子深，她明白了，何记的名气还不足以他们冒险。
好比一个乞丐走在大街上热情地邀请人跟他学艺，结果必然是无人问津；倘若是何珍馐成为像曾祖那样的能耐人，只要振臂一呼，天下庖厨都会蜂拥而来。
她还是继续苦练厨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