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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永不消融的雪 / 第9章 挨打

第9章 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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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吃好晚饭,天都黑了,陆叔叔、王阿姨和陆义阳都还没有回来。妈妈和小张叔叔正在商量他换工作的事。老早就听小张叔叔说过,由于粮、棉生产效益低下,县里决心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我们这个全国知名的产棉大县以后要大幅度减少棉花种植面积,棉纺织业肯定要大受影响,他打算从厂子里出来……小张叔叔要放弃铁饭碗,妈妈一开始是不赞同的,不过后来不知怎的改变了想法,反而劝着他早点下决心了:“现在国家开始重视乡镇、私营经济,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乡里有好多人都开始办厂子了,你要是想干,我不反对,不过要想好干什么……”
  “我想和朋友合伙,做……”
  我一心牵挂着陆义阳,对他们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没关心小张叔叔究竟打算干什么。妈妈看我有些魂不守舍的,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问道:“老师没说什么吧?”
  我摇了摇头,一放学回来我就冲到隔壁去通知陆叔叔和王阿姨,他们放下做了一半的饭菜,匆匆出门赶去学校,当时妈妈就问过我了。
  “应该不会有事的。”妈妈说道。
  小张叔叔也安慰我道:“陆义阳这小子留夜学也不是第一次了,能有什么事?”
  “我做作业去了。”我点了点头,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响起《新闻联播》那熟悉的片头音乐,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隔壁的门开了,又关上。我忙跑到客厅,把电视机关了,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光听陆叔叔和王阿姨声音的分贝,就知道今晚的炮火威力非同寻常。陆叔叔咆哮得像是要把屋顶都给掀翻了。训斥声里间或还夹杂了拍桌子摔凳子的声音,不一会儿,陆义阳的嚎叫伴随着竹尺子打在皮肉上的“啪啪”声,惊心动魄地响起。
  妈妈从厨房里端了一盘洗净削好的梨子出来。我将哀求的眼光投向她:“妈妈……”
  而妈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忽听王阿姨叫道:“你要打死了他,我也不活了!”她嚎啕大哭起来。
  隔壁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去。我回到房间,坚持着做完作业,听到小张叔叔回去了,妈妈也回房间休息了。我估摸妈妈已经关灯睡觉,就开了门跑到院子里。陆义阳的窗口还亮着灯光。我摸黑从地上捡了几块小石子,然后爬上靠墙的洗衣台,趴在墙头上,朝他的玻璃窗轻轻丢过去一颗小石子。“咚”。
  直到第三颗小石子,陆义阳才拉开窗帘,露出一个脑袋来。背着亮,我看不清楚他的脸,轻轻地叫道:“是我。”
  陆义阳打开窗户,看见了我,压着声音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我问道:“你怎么样?疼不疼?”
  他趴在写字桌上,扭动了一下屁股,笑道:“不疼。”
  我又问道:“学校怎么说?”
  他说道:“没说什么,就骂了一顿呗。”
  “哦。”我松了一口气,一时没有话说。他家院子里的葡萄架没有了葡萄,月光映照下,只留一个空荡荡的纵横交叉的影子投射在地上,竟有一丝凄凉的意味。
  “你放心吧。”他说道。
  我冲他点了点头,爬下来,回去上床睡觉了。不知怎的,我梦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棉田,棉树开满了白色、粉色的花朵,一眨眼又结满了结实饱满的棉桃,爸爸兴高采烈地骑着自行车,风一样地驶过棉田中间的土埂路,脸上满是喜悦的笑容:“今年棉花又是个大丰收哪!”他向着我驶来,越来越近……然而这时候我却一下子醒了过来,发现天已经亮了。
  很快我知道了,陆义阳说“不疼”其实是骗我的。他没有上学,一整天都趴在床上疗伤。到隔天起床的时候,我看见他走路的姿势还是有些别扭,像是屁股上死死叮着一只壁虎。王阿姨裁剪衣服用的竹尺子,被打成了两截。
  小城里的梧桐叶渐渐都成了枯黄色,一夜起来,街道上铺满了梧桐宽大的落叶,踩上去脆声作响。
  “大头”说山上的野栗子都熟了,要带我们上山去采。他说的山,其实算不上是“山”,不过是小城平原里的几座小孤丘之一,叫作“乌山”,海拔也就70多米。
  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天气晴好,陆义阳和“大头”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和孙霞去城南郊外爬山。那时往南过了国道线,骑个十来分钟,房屋人烟就越来越少了,水泥路慢慢也都成了黄土路,两边尽是稻田、荒地,杂草丛生。再骑个几分钟,就可以看到一座乌溜溜的山,“乌山”。那时乌山还未被开发,树木蓊郁,层林尽染,颇有一些野趣风光。我们从最靠近道路的南坡上山,沿着崎岖嶙峋的小径一路攀援,不到半个小时,就爬到了山顶上。从上面俯瞰小城,只见红的瓦黑的瓦,一路延绵到迷蒙的远方。马路、弄堂都隐没了,一幢幢低矮、相似的楼房没有什么辨识度,只能遥遥望见城北一个小山丘上立着的汉白玉造的烈士纪念塔,每年清明节前学校都要组织我们去缅怀一番的。
  乌山虽然偏僻,却也不是人迹罕至。西北面的山脚下是一片收割已尽的稻田,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大头”指着那黑瓦白墙的村舍跟我们说,他太爷爷的太爷爷就住在那里,还说那是他们姓胡的发祥地。
  我这才知道原来“大头”的名字叫胡立超。他又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讲,说这山上原来有老虎,他的一个老祖宗新婚之夜上厕所,新娘子左等右等不来,又不敢声张,一直到天亮了,才叫了人一起去找,在后院树丛间发现了半具尸体,才知道是让老虎给吃了!下葬时因身体残缺,只好用一只破(捣)臼覆盖其身。幸好新娘子仅做了“半夜夫妻”就受了孕,生下儿子,到清朝修家谱时胡姓已有八百多人。
  我和孙霞又当他是瞎讲了来吓我们的,就跟上次的水鬼一样,颇嗤之以鼻。不想后来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本地方故事,却是记载了这一轶事,还说至今乌山一带还流传着“老虎口下捣臼坟,半夜夫妻八百丁”的老话。
  山上确实有几棵栗子树,但是让我们失望的是,栗子显然已经被人捷足先登采摘过了,只剩下地上草丛里散落着些个。野栗子并不大,小的只有玻璃弹珠大小,大的也不过像半颗松果。栗子外面包裹着坚硬的刺壳,很是扎手,我们捡拾了一会儿,很快就丢开了。下山的路上,我发现了一片野南瓜地,翻开阔大的南瓜叶,居然还能找到几个长条南瓜。我们很高兴地采了几个金灿灿的、大的、老的。
  回到家里,我让妈妈赶紧把南瓜蒸了吃,妈妈却说野地里的南瓜,不知道有没有被蛇啃过的,不放心,把它丢到了院子的花圃里自生自灭。后来我问孙霞、“大头”,他们都说吃了,没有问题。陆义阳也没有吃,因为他送给了弄堂里的老阿婆。
  那院子里自我们搬进来后,就一直荒着。可是自从有了一个南瓜以后,就热闹起来。小张叔叔送来了几盆菊花,一盆“墨牡丹”,一盆“绿水秋波”,一盆“雪海”。他起先是放在花圃里,觉得不妥,又搬到了洗衣台板上,他问我觉得放在哪里合适,我的眼睛看着菊花,嘴里却是很无所谓地说道:“随便。”
  小张叔叔笑笑,最后还是把它们放在了水泥台板上。
  等他走了以后,我就叫陆义阳来看,陆叔叔也过来看了,直夸好看,还说等开春了,他家院子里也要种几株花。
  有一天傍晚,吃了晚饭,我在院子里给菊花浇水,陆义阳吃了饭也逛到院子里,趴在墙头上看,说什么“菊花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好闻,太臭”。我就不高兴了,隔着墙就跟他吵起来,非说菊花是香的,是他鼻子有问题。他还故意用手在鼻子跟前扇风,说“好臭好臭”。我气得将水壶里的水朝他泼去,他一躲,差点从洗衣台上摔下来。
  我们俩正吵得不可开交,忽然觉得这争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好像是三张嘴、四张嘴同时在吵一般。我们不由住了嘴,竖起耳朵一听,果然是还有人在吵,而且吵得可比我们凶多了。再听听,那争吵声应该是从楼上传出来的。再听听——我们对视一眼,诧异地张大了嘴巴——竟是玲子姐姐和她男朋友。
  我们早就忘了吵嘴,只顾仰着脖子看四楼的阳台。争吵声持续不断地在我们头顶上汹涌澎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我们感到困惑的是,昨天还手拉着手、如胶似漆的这一对,究竟会为了什么事吵得好像上辈子的仇人似的?
  老公房的隔音效果虽然十分有限,但是我们也只能听到一些断续:“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间或夹杂着“良心”、“发骚”、“丢脸”之类令我们难以理解的词汇。
  这场争吵在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后,戛然而止。我们猜测,应该是玲子姐姐的爸爸听到风声,匆匆从隔壁老城区的棋友家中赶回来了。
  我们揉着发酸发痛的脖子,各自回家做作业。心里抱着没来由的乐观,以为他们的争吵,也会像我们的争吵一样,过不了夜的。
  谁知此后差不多有半个月,那男人都没有再出现。有一天我在老井边碰到正在洗床单的玲子姐姐,发现她明显瘦了,脸颊上的酒窝深深陷了下去。
  后来我们才从街坊的闲言碎语中得知,玲子姐姐和她男朋友闹矛盾,竟然也跟陆义阳有关。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个什么“霹雳舞”。据说是玲子姐姐为了感谢那个教“霹雳舞”的小伙子,兑现诺言,请他吃饭,不料被她男朋友发现,当场发起飙来,掀了桌子不说,还当众打了她一个耳光,死拉硬拽地把她拖回了家,对着她大吵一架。
  陆义阳感到十分内疚,找了我和“大头”商量,他想去找玲子姐姐男朋友,替她好好解释一番。而我却觉得,贸然去人家单位解释这种事情,可能不太合适。再说了,妈妈一直强调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大头”则不相信是因为玲子姐姐请“霹雳舞”老师吃饭的事,在他看来,这种事情根本不值得吵架,因此他坚信还有其他缘故。
  没想到,还没等我们商量出个结果来,他们就和好了。
  有一天,我们又听到玲子姐姐趴在阳台栏杆上,一边梳她的那头长发,一边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歌声一扫前段时间的落寞伤心,而是十分欢快高亢的。
  而此时,一阵猛烈的西北风正从西伯利亚不远万里地赶来,横穿过整个小城,带来初冬的第一次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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