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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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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高二很快过去,高三似乎同那年的盛夏一般让人还没有准备好就气势汹汹的到来,催促着木香和植树穿着两年前的校服换上三年级的头衔,似乎所有高三的人胸腔里都装着一颗不知是几年级却不想要让人看不起的心。这是一个冲刺的年纪,搏命一般的刻苦才能换来鲤鱼跃龙门的脱变。所有在风中烈烈作响的横幅和旗帜都飘扬着汗淋淋的忙碌时光以及沉甸甸的梦的重量。
  即使是懒散惯了的木香,也全方面地进入了复习准备的阶段,为此去书店的次数从两次变成了一次,时间压缩到了一个小时。植树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所以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而且他们一般不会约好一起去,都是趁着各自的时间忙里偷闲去书店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所以,木香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在书店碰上植树。不过植树却总是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木香的生活中——考试排名。
  学校一周会组织两到三次的模拟练习,周末会有年级统一的小考,两周会有一次比较正经的考试,一个月会有一次多所学校的联合考试。按照木香的经验,这类试题并不算太难,只不过刁钻怪异的题目很多,和高考的口味很相近,所以练习的价值也最高,老师和学生会给予高度的重视。统考的程序严格按照高考的规格执行,三十人一个考场,每个考场的人随机分配,所以年纪第一坐在年级最后一名的旁边是常有的事情。考试时间也严格按照高考模式,早上八点半进入考场,除了必要的作答工具外,不允许携带任何无关物品,需要经过老师的检查,进入考场后不可以交头接耳,不可以随意进出。八点五十分下发答题卡,五十五分发试卷,不允许提前作答,但是可以提前看一下作文,构思立意。九点钟考试铃响,开始答题,全程不得东张西望,两个监考老师会一直在教室前后徘徊巡视。十一点钟,监考教师提醒还有三十分钟考试结束,最后五分钟再提醒一次,考试时间到,全体人员停止作答,全体起立,不允许离开考场,监考老师依次将草稿纸、答题纸、试卷收走,收齐之后,宣布考生可以走出考场,考试结束。下午的考试同样如此,一连两天。
  考试成绩一般三天后就火速批改完毕,并在全校内公示排名,张榜表扬考得好、进步大的学生。木香恰好不属于这两者,所以高中时候几乎很少出现在公示栏上,而植树则是上面的常客,名列前茅的常客,所以虽然不常见面,但从高高在上的排名可以得知植树最近过得不错,起码学习生活是这样。考得好的人,一般学得不会太痛苦。而靠前的排名,一直是很多在苦海里争渡的学生暗无天日的学习生活中的一抹安慰的亮光。排名和分数的背后,是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肖申克说,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东西,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高三的第一个学期,木香一共在公示栏上见到过植树三次,一次是第五,一次是第二,最低的一次是第八。而再遇见植树是快要冬天的时候了。
  位于版图南方的安南城是个从来没有下过雪的城市,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安南城的冬天不冷。从秋天的第一场寒霜过后,安南城便慢慢迎来了漫长的萧瑟的秋天,校园的果木在瑟瑟的北风中开始一片一片地落叶,最终成为在风中摇晃的光秃秃的枝丫,像被拔了羽毛的鸡。待到立冬天开始,早晨便不再结一地的霜,而是换上了一层在寒夜里慢慢凝结的冰,瓷瓷实实地冻在地上。而身体比脑子更早体会到冬日的寒冷,学生们早早就添了厚被子,睡觉也不再如夏天时只穿着一个裤衩子赤裸地躺着,他们也再顾不上嫌弃秋衣秋裤的丑陋,所有能套在身上的衣服全都一整套齐备地裹到了身上,窗户也不再敞亮地大开着,被学生们似防贼一样关的严严的,一点儿冷风都透不进来。饶是如此,安南城的冬天还是冻得一个个并没有太多脂肪的学生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发抖。记忆里,安南城的冬天冻人得很,一点儿没有众人以为的温暖和舒适。
  在没有暖气只有人和人的呼吸围拢的教室比外面要暖和一点儿,可是呆呆地坐上一个上午,一边脑袋被沉闷的空气憋得几乎要晕过去,一边套在厚袜子大靴子里的脚趾却早已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这种滋味很是煎熬。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二个不耐冻的孩子一下课就会跑到楼道里去,找一面晨光可以照射到的墙面向太阳挤着站成一排,头缩在拉起的领子里,双手缩在袖子里,蜷成包子似的等待着冬寒冷的冬天里最炙热的一抹光的出现,等待着从东边山头缓缓探出脑袋的日头似吝啬的铁公鸡似的施舍一点儿阳光和热量到已经快冷得连血肉都冻上的学生身上。男生一列,女生一列,安静而虔诚地等待阳光的降临,那是金子一般的温暖。其实,说成是一堆也未尝不可,因为连他们也分不清到底是相互依偎得来的温暖更暖一些,还是太阳那在冷风中稀薄的热量更烫一些,似乎只要往墙根一站,也就不觉得有多冷了。
  中午时分,吃过午饭的木香在操场上度着细步,思考着早上老师留下来的一个历史辨析题,可约莫是没了思索的劲头,没走几步,她的神思便想入非非地到了别的地方。
  待她回过神,老远就看到了公示栏前早攒起了一堆想要凑上前去看成绩的人,想来是这一次的成绩公示出来了,大家想要看看自己的名字在这个一千多人的年级里到底能排到第几个位次。木香不太关心谁排在自己前面、谁排在自己后面,但是她想起了许久不见的植树,便想着看一看植树的排名,获取一点儿他近来的信息。好久不见,木香竟然有些想他。
  好不容易挤进人堆里,木香便在理科排名一栏从上到下地搜索着植树的名字,没费多少功夫就看到植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六名之列。看来他最近过得不错,木香在心里这么念叨着,余光顺势瞥了一眼他各科的成绩,惊喜地发现他的数学是学校的单科第一,被用专门的烫金字样着重标记了出来。木香虽知道植树是一个全能的学霸,但看到他的数学居然是全校第一时,心中又不免多了几分敬佩。因为她知道,植树在地理和足篮球评论领域上也很有见地。正愣神时候,身后好像有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没等她回头,植树便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你也来看成绩?”木香问道,“你这次考得不错啊。”
  植树谦虚得摆手说着哪里哪里,目光在公示栏上上下下地搜寻着,像在找自己的名字,更像是在找一个很特别的人的名字。
  “你在第一栏的最上边,全校第六,数学是全校第一。”木香以为他在找自己的名字,善意提醒道。
  他像是没有听到,继续自顾自地寻找着他眼里那个特殊的名字,他找得很仔细,巴不得把眼睛凑到公示栏的玻璃挡板上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搜索。“找到了!”约莫一分钟之后,他欣喜地惊呼道,像是发现了了不得的大秘密,引得几个人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木香一下子尴尬地红了脸,可是看植树好像旁若无人一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循着植树望眼欲穿的目光望去,木香在一堆细小的文字中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五月”,木香在嘴里喃喃地念了一遍,好陌生的名字!应该是植树的朋友吧,木香这样想道。不过木香从没有见过植树如此失态地模样,所以她心想五月可能是植树的亲戚之类的人吧,木香压根儿没往其他的方面想,因为在他心里,植树似乎不是一个会在高中与人谈恋爱的人。这种莫名的自信不知来源于何处,但却一直根深蒂固地烙印在木香的脑海里。
  找到自己想找的名字后,植树飞速地将那个名字后面的一串数字记了下来。眼睛里时而迸发出欣慰的笑容,时而愁云密布,时而略显无奈,时而停留思索,像是在端详一幅名家的画作。或许在他眼里,梵高的《向日葵》也不及那个名字的好成绩来得让人生机磅礴。
  从人堆里退出来比钻进去来得容易,弓着身子往后一撅一退,木香和植树便被往前攒动的人挤了出来,后面想要凑上前去的人也恭敬地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退路,待他们腾出位置后又继续前赴后继地向前发起冲锋。
  “五月是你的朋友吗?听着像是个女生的名字啊,刚看你找到她名字时的反应,就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木香好奇地问道,因为她极少见平稳得如山脉一般的植树如此激动,这种感觉就像一阵风吹得甘蔗林沙沙作响,高亢地歌唱起了欣喜的乐章。
  “对不起,刚才有些失态了,让你看了笑话。”植树尴尬地拉了拉衣角,脸上霎地像苹果般殷红,“五月确实是一个姑娘的名字,至于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和她算不算是朋友,虽然我很希望能够和她做朋友。”植树的脸上的羞涩倏忽地蒙上了一层疑惑的阴云,阴云里飘荡着所有这个年纪的青少年泛起的青春涟漪的惆怅。
  “哦?看来你喜欢她?”木香也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足以媲美她第一次知道植树喜欢地理的秘密。而且看着植树躲闪却又喜悦的眼神,像极了一个被人戳破心事要尽力掩饰,可又巴不得全世界知道他的心事的人。木香知道她猜中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不过她给我的感觉和别人不一样。是的,不一样,我只能这么说。”植树忽然收起了少年的青涩,用他浑厚的声线说道。这一刻,他好像一个严肃的哲人,正在面对世界上最复杂的命题,每一句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都仿佛字斟句酌一般,纠结了许久才断然敲定。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不能大方承认的,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我很困扰。木香,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吗?”
  木香被问住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所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植树的疑问,这就像是叫一个山里的孩子形容大海一样,除了道听途说而来的诸如“一望无垠”、“波澜壮阔”、“一碧万顷”之类空洞无物的词汇之外,再不能形容分毫。日出日落是她的模样,海风吹来潮汐时她的模样,海鸥海鸟从她身边飞掠而过的模样,礁石和沙滩,阳光和晴朗,都只能靠想象,单薄的想象,虚假的想象。她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说道:“好吧,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而且显然这个问题也不能去问老师。”木香咽了口口水,表情有些无奈。“能给我大概描述一下她吗?这个可以做到吧。我试着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帮你分析一下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不过事先说好,我这半吊子的水平,估计帮不上太多忙。”
  “木香,谢谢你,我其实被这件事困扰很久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植树用感激的口吻说道。他仿佛一直在找一个可以认真听完他的心事或者牢骚的人,而且似乎已经找了很久没有找到。有些秘密藏在心里是不想让人知道的,可是有的秘密,他们想要向别人倾诉,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受一点。有些秘密一直憋着,心脏会缺氧的,就好像被罩在了一个密闭的罐子里。
  “说吧,我在听。”
  木香看到植树脸上像得救似的焕发了光彩,光彩中还有一丝对即将讲述的故事的主人公的期待,他一个字一个字似朗诵一般地说道:“我第一次见她是在课间玩闹的时候,那时候我坐在教室靠门的位置,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楼道尽头的阳台,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在阳台沐浴清晨的阳光,那一束阳光就像是特意为她而打的,映得她同初升的晨曦一般皎洁明媚,无与伦比。”
  木香似乎能够想象到植树那一刻的失神。不,不是失神,他身上所有的目光那一刻全被五月吸引了。即使是这一刻,植树面前只有空荡荡的操场和鱼贯的人群,可是植树的眼睛只是空洞又专注地看着前方,一片无人的空地,那里有一个熠熠生辉的身影。
  “她很好看。白皙的皮肤,沐浴在阳光下像下凡的仙女,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为她珍珠一般雪白明润的肌肤镀上了一层和煦的金色,衬得她愈发闪耀。她的眉弯似数学圆弧一般平顺,那是天然的弧度,让热爱数学的人着迷的弧度,像地球经纬一般的弧度,像一道划破寡淡天空的彩虹。眉弯之下的双眸,仿拂是一颗嵌在玉石里的翡翠,晶莹地闪烁冷清得拒人千里之外,又让人不住地沦陷的光。她的眼睛里,住进了一整个夜空的浩瀚繁星,我曾在课堂上见过北极的极光,又那么恍惚的一刻,我觉得她眼波荡漾之间,每一滴眼泪都是一颗从极光之海中掉下来的宝石。她没有说话,可是整个人弥漫着一种倦怠的,慵懒的,像午后微风一般的美感,衬得多了几分亲切。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曙光像是跟着她在移动,因她而变得温暖。”他像是在记忆里思索了一番,反复确认之后,才肯定地说,“那是我第一次明目张胆地盯着一个人看了很久,而且我竟然没有感到羞愧,反而欣喜了几乎一整天。我甚至还有一个大胆且荒诞的想法:我想要在梦里再一次见到这个人,哪怕短暂地见一面。”说到这里,木香稀罕地在植树脸上见到了笑,一抹由衷的温暖的笑,像是在一个蒙着大雾的天气看到了晴朗。
  “那应该是喜欢了。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任何人看到自己中意的人都会觉得对方是天仙下凡,是洛神转世,是说不尽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怎么看怎么出尘,怎么看怎么欢喜。”木香忽然对那个名叫五月的女生好奇了起来。她想见见这个让植树一眼万年的姑娘。
  “后来呢?你没有靠近她吗?喜欢如果隔得太远,对方是感受不到的。”木香想起了心理课老师说起过的一个叫“曝光效应”的现象,简而言之,就是要多在喜欢的人面前晃悠,这样才有进一步发展的机会。当然,除非你英俊或丑陋到一定地步,可以让人只看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不然这个理论对大多数人还是很实用的。
  像是被戳中的心坎,植树恢复了平时那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略微有些慌乱地走到了学校操场边的一排桂树下说道:“没有。我就任她离开了阳台,走出了我的视野。当时我实在太入神了,以至于她什么时候走失都不知道。等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或许应该上前问一下她的名字时,她已经从楼道里消失了。不过,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轻声说着我还能再见到她,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力量,可是我就是这么莫名又自信地笃信她还会再次出现。”
  “可是,你没有等到?”
  “不,我等到了。虽然隔了好几天。说实话,我等了三天,可是再没有见过她,我几乎要绝望了,更令我绝望的是,她的外表,那一天的晨光,竟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模糊了,饶是我一边又一边地擦拭,可是她就像是被摔碎的水晶球,美好的光华在一点一点地流失,而我对此无能为力。那几天像是好几年一样漫长,每一天夜里我都枕着梦破碎的绝望入睡,在惊恐的噩梦之中醒来,我像是丢了魂,亦或者说,我的魂被她带走了,而独留我一个人落魄地守着弥足珍贵的回忆。没有回忆,我或许早就被折磨疯了。我以前从未这样过。我觉得我像是疯了,疯了似的迷恋上了一个可能只是我恍惚中臆想出来的人。”植树说这句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可是言语中还是不免流露着一种酸楚。
  “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木香说道。
  “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凤求凰》里的吧?我好像在一本书里读过。”植树过目不忘的本领,木香早就领教过了,可是或许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心动,以至于乱了阵脚,竟忘记了自己最擅长的能力。
  “是,你现在不就活脱脱的当代司马相如吗?”木香玩笑道。
  “司马相如是堂堂正正的名门公子,卓文君更是才貌无双,他们是天作之合,我哪里比得上分毫。”植树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在一本正经地争论道。
  “何出此言,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配的不是经济地位,而是知识境界。如果人人都妄想迎娶一个美丽却空洞的女人,那只是图一时之好,难以长久。思维的认知和知识境界相投才是情感的长远之际。抱歉,我在这里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话,你继续说你和她的故事。”木香说道。
  “五天之后,她再次出现在阳台晒太阳,同样的时间,同样的美丽,我几乎陷入癫狂的心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似寒冰遇到料峭春风,融成了一滩平静蜿蜒而去的春水。之后每隔五天,她便会如约定好似的出现,我便会期待着她带来的那天。可是,冬天的白昼越来越短了,早晨越来越冷,我开始有些心疼她,她像一朵寒梅傲立在凛冽的冷风中,清冷又倔强。她似乎在写一首诗,一首烟和风以及阳光的诗。我虽然从未和她交谈过一句,但我觉得自己懂她,就好像自己也站在那里一边吹着风一边沐浴阳光,迎着晨曦抬头看向远方,远处是几声零星的汽车的鸣笛,还有城市苏醒的声音,那么地冷清,又那么地热闹。”
  “所以,你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喜欢上了她。”
  “如果说这就是喜欢的话,我觉得是的。可是我心中总是不明白喜欢和爱的含义,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些。老师说,不要把对一个人的好感错误地理解为喜欢,我们这个年纪还不懂得爱的真谛。我的父母说,我现在应该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然后成家。他们教会我走路,教会我说话,教会我与人打交道,教会我写字,教会我跑和跳,教会我知识,教会我考试,教会我很多我以前不会的东西,唯独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爱。所以,待我第一次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呼吸急促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手足无措,是害怕我是不是患了什么病,是压抑自己。”
  “爱是不需要人教的,就好像出生之时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只要那个人出现,爱便降临了。爱甚至不需要理由,因为爱就是最好的理由,这就是爱情的奇妙之处。但是我觉得,你最好先知道她的名字。”木香理解植树那种文人的浪漫和犹豫,可是心中有些不解:真的会有人愿意一直在远处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愿去接近吗?
  “她叫五月,我见到她的一个月之后,我通过隔壁班的一个朋友得知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很好听,“五月、五月”……天知道我在心里默念了多少遍她的名字。她就像开在春天的花,点燃了我几乎要死寂在寒冬里的对生活的期待,她的名字,就是春天的样子。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她的成绩不错,梦想是去北方上大学,是一所要很努力才能考上的大学,为此她常常学习到很晚。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每隔五天去阳台晒太阳,是因为那是她压力很大、心情烦躁的时候短暂逃离和疗愈的方法,那片阳台是她的净土,阳光和风是她最好的治愈剂。她依旧是傲立在冬天的寒梅,可是身上却多了一丝迎春花苦苦等待暖春的苍白和煎熬。她不是一个人,学校里大部分人的身上似乎都弥漫着这种气息,一种在死寂中迸发希望又交杂着茫然迷惘的挣扎的气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病,可怜的是大家都是病人,我也是,五月也是,你也是。”这是植树心底藏了很久的话,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有压力,他唯一的压力应该是考第一还是考第二。可是没有人知道,植树心里承担着些什么。他从来没有崩溃过,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如表面看起来那样轻松平静。
  “为什么会这么想?”木香虽赞同植树的说法,可还是觉得这样的比喻太过于颓丧,不像植树会说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好像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中,走不出来,所以连带着看待这个世界都有些灰暗的颜色。我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甚至有些无病呻吟。”植树询问着木香。
  木香没有搭话,植树便将他和五月的故事接续了下去。“再过了五天之后,她没有来,我心中满是失落,便去到了她的班级,像巡游的猫一般来回在她的窗前走过。我不期盼她可以注意到我,我只需要看她几眼就行了。”
  “你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植树像是避无可避一般,抬手折了一根树枝攥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晃着,许久没有说话。“我其实不敢和她说话,因为我害怕。我虽然在和你说起她的时候尽量装作冷静,但是说实话每一次见到她,我想靠近同她说说话,可是我却不敢迈出一步,我害怕被拒绝,我害怕破坏那份遗世独立一般的美。我宁愿站在原地静静地观赏花朵的盛放,也不愿意赌上失去一切的代价去接近。我无法承受自己失去一份油然而生的欣赏和喜欢,那会让我崩溃,我会一靡不振的。所以,每次她从我眼中走过,我的心怦然一跳,心脏涌出大量的失落,却又吸了一肚子的庆幸,庆幸我还能再见到她。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在她的窗前徘徊,安安静静地看她做题,背书,那是我唯一可以做的。”植树面露痛苦之色,显然很是煎熬。“我觉得我像醉酒一样,既痛恨酒精对身体的麻痹,可是又享受着酒精带来的快感。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同我描述酒精的魔力的,我没有喝过酒,但是我想这种感觉应该差不多。”
  “你这样像迷恋酒精一样迷恋着五月,不会痛苦吗?”
  “痛苦,是源自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快乐,是源自遇到的快乐。我时常在快乐和痛苦的两极中跳跃,不过,多数时候还是快乐的,因为这个地方。”植树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空了。我唯一遗憾的是,我遇到她的时候,还不是我最好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像迎春花只会在春天开放,桂花在秋天飘香,它们永远无法在同一个季节盛开,虽然它们种在长在开在同一片土地上。而现在它们都还在等待,等待着花盛开的季节,那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植树将手里的桂枝轻轻地放到树下,留下一句“木香,谢谢你,我今天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现在快上课了,我们走吧。”说完,他便走回了教室,他不像在走,更像在逃,逃离木香审视的无休的追问。他从未向别人敞开过心扉,这一次说了这么多已经是他可以透露的极限了。如果一直像审讯犯人一样地盘问他,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落荒而逃,从此再不肯多发一言。木香心照不宣地跟在植树的身后,没有点破他窘困的境遇,也没有继续站在局外人的视角挖掘他更多的秘密。植树的迷惘和迷茫,像一个诗人,可是他是一个整日泡在各种公式里的简单朴实的人啊,足以见得这段情感在他心里埋下了多少压抑。爱情的命题,难住了很多人,植树也没能例外。
  植树从来也没有和五月成为朋友,他所有的勇气都在等一个可以承诺和兑现的未来,可是患得患失之中,他一直站在离五月很远的地方,静静地守望着一场有去无回的爱情。
  “你喜欢的人喜欢着别的人,你不吃醋吗?”舒婷阿姨问道。她不知何时点上了一支香,屋子里一下子便飘满了焚香清新又厚重的香味,让人自觉地心安。
  “我当时似乎还没有喜欢上植树,只当他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所以还给他支了不少招儿,可惜他几乎都没有用上。五月从来不知道有个人喜欢着她,也不知道植树的存在。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植树明明那么喜欢五月,可是为什么没有选择靠近,即使最后有可能不会在一起,但是为什么不试试。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唯独却了一些一往无前的勇气。”
  舒婷阿姨似乎很理解植树,意味深长地对木香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你所拥有的条件的。我和植树的出身差不多,都是来自农村小地方的人,在大学之前,我们作为家里人唯一的希望,除了学习脑子里几乎不可以有别的念想,爱情出现在那时候,注定只能是一朵在悸动中盛开在无奈中任其枯萎的花。我们身上的钱只够勉强吃饱肚子不挨饿受冻,我们没有精力去经营别的爱好、兴趣和爱情了。因为如果高考出现差池,等待我们的只有一条回村务农,或者外出打工的路,没几年后,混迹社会的我们便会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你不一样,如果你高考失误,你的父母会给你请很好的老师,给你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他们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个残酷的社会的,但是植树只能一个人面对这些。他活得并不自在,反倒如履薄冰。”随即她问道,“那后来呢?植树从来没有和五月表露过心迹吗?”
  木香回忆起了植树在毕业那天给她说的话,慢慢开口道:“没有,他从未同五月说起过,他们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一个对视,一个回眸,一个问候,都没有过。五月或许从来都不知道有一个人痴痴地望了她一年,给她写过很多幼稚却真挚的情书,在她的身后默默隔很远地观望着她,在她的窗边踱步。从来没有过。”
  说到这儿,木香握住了舒婷阿姨的手。她不知道植树是怎样度过高三一年的,是带着爱而不得的隐痛为学业奔波,还是他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将那份喜欢埋藏在心底。木香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怀疑植树是不是编了一个谎来骗她,但是木香转而就否定了,怎么会有人编得这么像呢,生活又不是写小说。
  “我在毕业的那天问他是否甘心就这样任五月离去,也许毕业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他说即使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也不想在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刻去叨扰五月,她应该会在一个好的大学有一个很不错的前程,遇到一个很优秀,很爱她的人。他说,他想通了,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看着她慢慢变好,享受着喜欢她的感觉,为自己无聊寂寞的世界点一盏微小的灯,也是一种难得的爱,虽然这份爱称不上是爱情。喜欢花也不一定要拥有她啊,看她静静地、美丽的盛开,也挺好的,真的。”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的人错过了就真的再也遇不见了。”
  “我知道,我知道。”植树勉强地冲木香挤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可是落在木香眼中,她有些心疼。
  木香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植树这样喜欢得清醒过了头,甚至像不爱一般的人,他懂得很多,可是太多道理反而拌住了他的手脚,于是他做什么都谨小慎微,乃至于把自己困在了自己设置的束缚里。他把最洒脱的一面留给了试卷,留给了周遭的朋友,留给了师长,留给了父母,唯独把最无助最孤单的一面留给了自己。
  “婷姨,你说他是不是太懂事了,才让自己活得那么地压抑。太理智太清醒,有时候是不是也是一种痛苦。”木香问舒婷阿姨。
  “我们都无法知道植树心里所想,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做到和他一样感同身受。但是,你要明白,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肯定思考了很久,这不是一个让人觉得圆满的决定,也不是一个勇敢的决定,但这是一个磊落的决定,是一个男孩儿在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一个可能会有遗憾但绝对不会后悔的决定。作为朋友,你应该理解他。而且,如果当时他表白成功了,那你岂不是要变成失意的那一个人了,所以说,世上没有唯一的答案,只有各自不同的选择。”舒婷阿姨理智地说道。
  “可能我就是这时候对植树生出了一丝异于朋友的同情的吧,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同他做朋友时被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还是我性子本来就慢热温吞,等我后知后觉这份情感时,我们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际遇。记得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此后我们再也没有遇到过,我甚至没有他的电话和邮箱,我们就这样消失在了彼此的世界里近十年。”
  “他高考考得很好,去到了五月想考的那所大学,我想他应该是心里怀着期待的,期待可以在大学同五月再续前缘。可是遗憾的是,那个叫五月的姑娘最终没有考上,好像去了一所医学院校,估摸着现在应该是一名医生了,命运最后还是没有安排他们相遇。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其实在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他叫长谷,和植树长得太像了,虽然我不太相信巧合,可是他们真的太像了,外形、气质,为数不多的不同之处是植树像一个沉郁的诗人,而长谷像一个热情的歌手。我不知为什么便同他恋爱了,但他确实曾带给过我心动的感觉,那份感觉里有植树给我描述的他第一次见到五月的心情。当时所有我认识的朋友都觉得没有比我们更登对的情侣了,很多时候我也觉得他会是那个和我相伴一生的男人。”木香像一只小猫一样,往舒婷阿姨怀里凑了凑,说道,“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他所做的一切都像一个影子,像一个很久之前便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的身影,而长谷恰好代替了那个影子陪伴在我身旁。长谷是爱我的,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他的眼睛不会说谎,可是我却无法坦然地爱上他。最初我以为只是我冷漠惯了,看什么都有一层淡漠的滤镜,从没有人能真正走进我的心。可是分手那天长谷的一番话让我如梦方醒,他说我不爱他不是因为生来淡漠,或是要在别人面前维持自己矜持的形象,再冷若冰霜的人,再心如玄铁的人,在温暖的爱意和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也应该会动容。但我并没有,我和长谷始终保持着生疏的礼貌,那种似有若无的疏离成为了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隔阂。他说,我一直不能完全接纳他的原因,是因为我心里装着一个放不下的人,只是我一直没有发觉罢了。待到和长谷分手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发现我早已在不知何时喜欢上了植树,那个最开始便出现在我生命里,同我一样在爱情里深受迷茫、纠结折磨却又无法自拔的人。婷姨,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明白?”木香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委屈地依偎在舒婷阿姨的怀里,想要从母亲这里寻求庇护和安慰。
  “爱情,是个让人纠结了几千年依然不明白的问题。有多少人沉迷在对爱情的幻想中,便有多少人溺亡在爱情的悲剧中,有人从相互治愈的爱情中成长,便有人在相互折磨的孽缘中挣扎。好在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现在也还有机会,有能力去追求幸福。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植树吗?”
  木香直起身,像宣誓一般一字一句说道:“如果早些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可能不会说喜欢,因为我觉得我们只是朋友。可是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我沉睡已久的心像春风拂面,开满了幸福的鲜花。千帆过尽后,我虽为自己后知后觉的愚钝懊恼,但是这一次的喜欢,再无半点迟疑。”
  舒婷阿姨轻轻地将几缕垂落在木香额头上的碎发拨到了她的耳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很久没见你的眼睛这么明丽了,看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让人有好好生活下去的期待。那就勇敢地去追求你的幸福吧,不要再因犹豫和迟疑错过了。你们已经错过彼此近十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啊!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勇敢,尤其是在自己尚且可以选择的年纪。”十年中横生的变故让舒婷阿姨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母亲,可是她同木香的父母一样希望木香幸福,她早就把木香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了。
  木香心里很是感动,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舒婷阿姨的耐心和安慰让木香心安,她太需要别人的理解了。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的理解,每个人都想要得到倾听和安慰,没有人会想永远待在孤岛,遇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真的很难,可是当真遇到了,真的会让人觉得幸运,觉得人间值得。
  可是木香也知晓这些年里他们错过了很多很多,这些年实在是不短暂,这期间发生很多故事,她甚至差一点儿和长谷结婚。那么植树呢?他即将去北方工作了,他是否在大学遇到了那个代替五月的人?还是依然一个人孤身?是否心里还装着五月?即使是一个人,他是否会喜欢上木香?木香不知道,但是明天她有一次机会去同植树求证,求证很多事情。命运让木香再一次遇见了植树,她颇为贪心地企盼命运可以再一次给她以垂怜,她希望一切按照最好的预期进行。
  木香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上天啊,我之前从未主动的去追求过什么,如果你可以听到,那就保佑我可以同植树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我错过了他太多年,不想再错过了。
  但她也并未丧失全部的理智,她也做好了迎接失望的准备,她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至于因为爱情的失意而一蹶不振。如果植树现在拥有了一段幸福的爱情,她一定会祝愿他的,即使那个给他幸福的人不是木香。
  桌上的焚香不知何时早已燃尽,仅剩下一堆灰烬证明着这里曾洋溢过沁人心脾的静谧。夜早已深沉,说完心事的木香和舒婷阿姨洗漱过便后躺上了床。
  “婷姨,你青春时代,喜欢过别人吗?”木香昏昏欲睡时随口问道。
  不过她没有听清舒婷阿姨说了些什么,便进入了梦乡。她太累了,过去的这一天让她欢喜,让她愤怒,让她哀伤,让她期待,她仿佛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跋涉,长夜是这一场旅途最后的终点,唯有此刻她能够恬然地歇息,什么也不用想。或许明天她还会有一场跋涉,可是今天她只能旅行至此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想罢。
  “晚安,我的木香。”舒婷阿姨在黑暗里轻轻说了声,在舒婷的眉间落下了一个吻。
  这晚,木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一大堆不知是谁和谁的故事,长梦里萦绕着让人安宁的熏香,让人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世界上没有比母亲的子宫更让人安心的地方了,只不过从来到世界开始,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母亲的子宫只是一段永远不曾被记住,永远想不起来,永远回不去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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