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樱桃

　　溪乡不只有冬天，溪乡的冬天过去后也是春天。
　　冬去春来的日子，带着冬天的寒气，奔向春天的温暖。空气里满是馨香，晨起时太阳也像是冬眠结束一般快乐地爬上山头，薄薄的晨雾像刚长成的少女，朦朦胧胧，犹抱琵琶半遮面般，随着太阳慢慢升高，她才慢慢成熟，让人看清一地的新芽，绿油油地大口吮吸着初春的营养。
　　院坝里有一颗樱桃树，长得歪歪扭扭，躯干上绑着结实的绳子，拉到另一棵核桃树上，用来晾晒衣服。樱桃树开着小巧的花，像家里性格内敛的小女儿。
　　我的母亲是个极其泼辣的女人，她的声音很洪亮，底气足，一说一笑总是从家的这头传到溪乡的那头去。但是我的母亲并不识得几个字，唯有算数很好，于是她这唯一的文化优势全用在了我的教育上。当我的同级同学还在学习十以内加减法时，我的母亲已要求我熟记百以内的，她常常会突然把我叫过去，抽查一道算数题，如果没有迅速回答出正确的答案，便少不了一顿鞭子。
　　这种情形使我难以接受。我想起那些黑夜里我想念的母亲、我渴望的温暖，到眼前时却是严厉和毒打。我开始否认自己曾经的幻想，没有婆婆的温柔，也破灭了母亲的怀抱，我内心的彷徨很快便胜过了鞭子抽打的疼痛，这种难过从心底里蔓延开来，汇成汹涌的眼泪。
　　母亲不仅打我，还不允许我哭。她骂我没有出息，我哭得越大声，仿佛给她加油一般，她打我就更重。于是在我幼小的内心里，我打消了对母爱的期待，开始寄希望于我沉默的父亲。
　　太阳爬上来又落下去，慢慢地爬上来的更早、落下去得更晚的时候，樱桃也慢慢变红了。
　　就在它依然很酸的时候，二娘和三娘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偷偷摘了几盆回家去，并对外宣称她们就是喜欢吃酸食。
　　在这样一贫如洗的年代，每个人似乎都充满了占有欲，但母亲对这样的小技俩不屑一顾。直到樱桃彻底成熟时，低矮处的枝桠上已被摘得光秃秃，剩下树顶上红得透亮的一串串，摇曳着诱人的身姿。母亲爬上树去，在她肥胖的身体的衬托下，樱桃树显得更加娇小了。随着母亲矫捷地站上最高处，许多熟透的小果子被晃得掉落下来，落在泥土地上，落在樱桃树下的水井旁边，滚到院子门口的庄稼地里，它们像快乐的运动员，飞奔着赶赴自由。
　　我在树下忙碌地奔走，捡起一粒粒饱满的果子，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那抿甜的滋味，如同一剂幸福打入我的血液里，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和天真知足。
　　我快乐地捡拾着，奔来跑去，甚至摔倒在地，脸上扑满了灰尘，膝盖擦破了皮，脚趾甲里嵌满了新鲜的春天的泥土。
　　婆婆倚在门上，双眼无神地看着我们忙碌。
　　二娘三娘站在各自门前，急得跳脚。奈何自己没有爬树的本事。母亲欢快地叫唤起其他孩子的名字：二女子，快来捡！三娃子，快来！
　　孩子们都快乐地跑过来跟我一起捡樱桃，他们拿着大筐子、提着大袋子跑来，母亲把高处沉甸甸的樱桃枝桠折断下来，兜在自己的衣服里，或是大叫一声，让他们扯着大布接住。
　　如果那时候我懂得背景音乐，一定会在心里响起喜悦的丰收曲。
　　锣鼓喧天，载歌载舞。
　　但是我那时候不懂得，所以生活里没有美好的背景音乐。等到母亲把果子都摘了下来，她分出一半给哥哥姐姐们，再卷起我的衣摆，把樱桃装在她临时打造的装置方式里。
　　母亲满身满脸的汗水，衣服也被浸湿了一大半。但她扬起快乐的笑脸，仿佛整个春天的酝酿就只为了等这一刻的满足。
　　那一天我吃了一生中最多的樱桃。吃得忘乎所以，吃得兴高采烈——吃得上吐下泻。二娘见状，便在一旁说着：“有些人啊，不该自己贪心的东西，贪多了就是有报应。”
　　母亲并不理睬，她起身去打水，准备给我洗个热水澡。
　　二娘说得不够尽兴，又跑去婆婆跟前，抱怨着：“家里怎么只种了这一棵樱桃树，全都让小的一家吃完了，我们这些老实的，不会爬树上房的，什么都吃不到。”说着一个劲地埋怨着、撺掇着，最后婆婆趁着母亲在屋后厨房烧水的空挡，提溜着虚弱的我，拿起扫帚狠狠地抽打起我来。我的腿上、后背，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我毫无力气地哭起来，连哭声也微弱而沙哑。婆婆一边打着，二娘还在一边加着火。最后我的脸上也挂了彩，水嫩的脸上立马闪现出一道红肿的伤痕。
　　婆婆撒完气后，母亲正提着热水走过来，她看着莫名被打的我，立马冲过来把我拉过去，她质问着婆婆为什么打我，婆婆支支吾吾，像泄气的皮球说不出话来。二娘蔫眉搭眼地往自己家溜过去。
　　聪明的母亲立刻明白了事情的脉络，她叫住二娘，但二娘撒腿就跑。母亲立刻像被点着的汽油，她冲向厨房拿出菜刀来，一边往二娘的方向跑去，一边忍无可忍地把菜刀砸了过去。
　　母亲对二娘的下作言行破口大骂起来。二娘的小儿子坐在门前的地上玩耍着，菜刀从他头上飞过去，狠狠地插在了泥地上。
　　二娘既害怕又心虚，抱起孩子就躲进了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