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车祸

　　在二十年里，朱雪丽一直在等着这样一通电话。自从她不顾一切跟李富民私奔，她就迫切希望得到家里的一个电话。她保证家里人是知道她的联系方式的，甚至也知道李富民住在什么地方。当时他们在城里安家。朱雪丽离娘家的距离也不过才十几公里。如果家里人来找她，或者给她打电话，她就会顺着话头请求他们原谅，重新建立起和家人的联系。这通电话她一直等了二十年。她曾经想过要给家人写一封信。内容就是：她现在很好，她的联系方式是。她写了又撕掉。信终究是没寄回去。她后来就随着李富民来下关村了。临走时，她还告诉邻居，如果有人来找她，就告诉他们她去了下关村，它在地图下面一些的地方。之后，她的生活就是她的全部了。朱雪丽的社交也就仅限于自己的丈夫了。李富民跟谁都聊的来。在怀孕之后，她就变得不那么想念朱志林。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她如今也怀孕了，突然感到自己已经是成家的人。现如今的联系，又给她打开了一道窗口，一道她本以为已经关闭的窗口。
　　早上天还没怎么亮。朱雪丽就把李月仲从梦中叫醒。
　　“怎么了吗？”他被叫醒时这么说。
　　“发生了一件大事。”朱雪丽的样子真的像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样，“你舅舅他出车祸啦。”
　　“怎么会出车祸呢。”李月仲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怎么办呢？”
　　这事是在前天的晚上发生的。一辆摩托车直直的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可能只是刮了一下，人却被甩了出去。朱振宇是带着头盔的，不幸的是倒地的时候头朝下，脊椎受了伤。没有别的车在现场，旁边又没有别的人。摩托车落在路中间。警察也是后来联系到亲属的。至于这事跟朱振宇喝没喝酒，李月仲不知道，几个到场的人也都没说，仿佛跟车祸相比喝酒并不算是什么大事。
　　“真的够惨的。”李月仲说，“带着可妮一起去吧。”
　　朱可妮是被车门的关闭声惊醒的，朱雪丽把她从床上抱到车里她都没有醒过来。李流云保证他已经关的非常轻了。他躺在李月仲的下铺，听见这个消息，第一个喊着要去，完全没有想事故的严重性。
　　“去医院看病人啊，我要去，我一定要去。”他穿着背心，衬衫，黑色羽绒服，长毛裤，所有衣服就像一开始就是一体的，电影里的，明星的装束。他长得倒也漂亮，到处都显示出良好的素养。
　　李月仲跟李流云坐在前面，朱雪丽跟朱可妮坐在后面。李月仲把车缓缓驶入大道。这附近没有人家，自然也没有车，一开始就开得有些快。李流云又问了几个问题，让人觉得他非常轻浮。“别说话了，你不是哑巴。”李月仲冲他说。汽车从铁路道口行驶过去，走过了那些被卡车反复碾压得有些颠簸的路，车速就逐渐平稳下来。朱可妮没有睡饱，而且那个车祸消息，她是从朱雪丽的口中听说的。她还感不到那里面有什么真实性的存在。不一会儿，朝阳出来了，紧接着阳光几乎是瞬间照进车里。每当在路口不得不停车的时候，李月仲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到朱可妮的脸，他只是不经意的瞧了一下，或许是由于朱可妮正两眼盯着他。第二次停车的时候，朱可妮已经睡着了。李月仲在透过后视镜看的时候，升起着的阳光正好洒在朱可妮的脸上。他似乎觉得有一股生命力在升起。于是每次停车，他都偷偷地看一眼。远方的日出的倒影就好像映在她的脸颊上。10岁如花少女的脸颊既是玻璃镜般明亮的湖面，也是一月份行程中晨曦之中看到的朝阳。
　　那是李月仲7岁左右被野狗咬伤后的几个小时，一只从森林里跑出来的野狗。李富民带着他来这家医院里打狂犬疫苗。狂犬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印象很深，至少比车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记得这家医院。那个青涩的女护士在他的肩膀上打完疫苗后手没握稳，针头垂直又扎了一下他的小臂。疼倒是不疼，他说。就是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他有病就净量不来这家医院。他们把车开过来，停在医院的前坪上。朱雪丽说去买点早餐在医院里可以吃。
　　可是医院没开门，他们只能吃西北风了。
　　“怎么会这样啊？”朱雪丽说。
　　李月仲朝折叠门一旁的门卫室扬了扬眉毛。门卫应该是刚过来不久。
　　“我们去住院部，为什么不给开门呢。”
　　“因为规定八点开门。”门卫没有露出微笑，也不存在什么语气，他皮肤黝黑，穿着保安的制服，帽子像是故意的没有摆正，话语明显在说自己只想少沾点事。
　　“现在已经七点半了。”
　　“可没八点。住院也是。”
　　这时李流云从车里露出一个脑袋，“我饿啦，哥哥！”
　　后来他们是去了附近的一家早餐店。回来的时候，医院已经开门了。“真有派头，”李流云说话天真而富有激情，“下次我们叫救护车进去，看他还敢不敢拦。”李月仲叫他少说点话。他还记得当时朱振宇酒精中毒坐在车后面的样子，一会说这个，一会说那个，甚至想把方向盘抢过去，差点出事。他们在前台问了房间号。接着一个护士带着他们去病房。
　　“跟我走就行了。朱振宇的家属是吧。手术已经清了他的碎骨片，也做了内固定手术。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恢复的怎么样现在还不好说。你们小心都别在病房里碰到了他。”她说完就把病房的门打开。病房里面写着禁止喧哗，尽管如此，朱雪丽还是呜咽着哭了出来。这个情绪迅速感染到朱可妮。男人们却不流泪。李流云甚至觉得这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在他捂着嘴巴，要哭的时候，李月仲把他迅速地拉了出来。
　　“都叫你别笑。”
　　“我们突然多出来一个舅舅，怎么不能笑，真是匪夷所思呀。”他快快活活地说。
　　“那是母亲的弟弟，他只有这一个弟弟。就像我跟你的关系。”李月仲的语气很重。
　　李流云严肃起来，觉得哥哥说的对。
　　在一个小时之后，朱志林推开门进来。他是早就感觉这事在预料之中了，因为他曾经反复劝过朱振宇，“这样早晚身体会出问题。”只是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居然是一场车祸。“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说。老人的脸布满了忧愁。朱振宇躺在病床上，四五个夹板加上石膏拉着他的四肢，脖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头上也有几处伤疤。他还是在昏迷的状态。有个老医生来了一次，他以阐述事实的口吻十分无情地宣判，这个状态至少要持续一周左右，或许更久一些，没准还会成为植物人，所以你们多给他说说话吧。
　　住院的这些日子里，朱振宇浅浅的意识是没有组织的。他有时会听到说话声，男人跟女人，在聊一些往事；有时会感受到有人在他的旁边啜泣，他们沮丧的心情。在他自己的潜意识里，他是在小时候的襁褓之中的。母亲会给他揉揉脑袋，吃他剩下的饭，还会给他穿上衣服。这出现的所有声音中，有一个声音他听得非常仔细，也是出现次数最多的。不过在某一天之后，那个声音就不再出现了，换成了一个妇女的声音。他极度虚弱，唯一的感觉就是没有了感觉。
　　在防盗护栏围成的阳台上，搭着几件晒干的衣服，深色的，上面还有一些摩擦过后的痕迹。朱志林本来打算就这么把他们丢掉，可是丢了之后还是要买新的；旧衣服可以用来垫床底，或者堵住家里某个出水的缺口。他看完小品之后，巍颤颤地从客厅穿过。他这几天感觉都不是特别舒服，当他拿起撑衣杆的时候，尤其感到有些吃力。在举手之间，他接过了那件破损了的上衣外套，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把另外一件裤子取下来，然后把撑衣杆放在旁边，拎着两个衣架把它们放在沙发上，折返回去。他又取了一件毛呢的保暖内衣。这时他不再想拿着他回到客厅了。他蹲了下来，觉得非常无力，尽管他的脑子还在想着什么，可肌肉就是不能再继续行动；一段时间里，他的一生开始快速的像过电影的在脑子里放映。
　　在冬日里树木光秃秃的时候，乌鸦最容易被人一眼认出。他们是非常聪明的动物，会认人脸，也会对人产生情感，跟猫一样，看你怎么对待他们。在一间卧室的窗台外面的树上，有一群乌鸦，它们每天会在这里呆上两个小时，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然后飞走。它们会叼起长的散落的树枝，用来建造巢穴－－总会是在一些高大的乔木上。一只乌鸦在这里呆了快两个小时了，这期间，它不时会透过窗户看到正在熟睡的女孩，飞过来，飞过去，女孩还是睡在床上。于是它在脑子里认识了这张脸。在最后一次飞过来，飞过去的时候，它叫了出来。
　　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