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色

　　年末的天色暗得很早，刚过八点，积了雪道路两旁亮起路灯，晶莹的雪花在漆黑背景前旋转着落下，暖黄的灯光洒落，无数辆低调奢华的豪车在纷飞的雪花中，缓缓驶入C市远郊。
　　一如往常的死寂笼罩在别墅，临近道路的卧室内，随风晃动的窗帘不时被车灯照亮，影子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车辆驶离，帘影偏转，落下千奇百怪的形状，刹那间，光影消失，一切又重新归于沉寂。
　　宛如一场默然无声，又戛然而止的皮影戏。
　　猩红的火星在室内明灭不定，顾晚庭站在窗边，精致的眉眼在微光与青烟交织中朦胧虚幻，看向车辆驶去的方向。
　　冬季平地席卷的寒风没有冷却人世间的烟火。
　　远处另一处别墅外，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停在道路旁的车辆上走下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转身风度翩翩挽住女伴，彼此攀谈间笑得真真假假，顺着侍从的指引迈入别墅。
　　精心装扮过的女伴们跟在身后，涂抹得艳丽绯靡的脸上，因着某种喜悦，冲淡了那几分瑟瑟发抖的惨白，显得绯红又艳俗。
　　别墅里的钢琴，弹奏的是一首轻快的《春之声圆舞曲》，乐声玉珠落盘般散落在风中，带着些许欢快的春意。
　　阮素华。
　　顾晚庭左手撑着下巴，听着空气里不甚真切的钢琴声，低低嗤笑一声，她松开手，指间火星掉落，在洁白雪地上落成个显眼的黑点。
　　天地细雪飘扬，污点眨眼间被掩埋在一片素白之下。
　　不再去看窗外，顾晚庭关上窗，隔绝开别墅外热闹沸腾的气流。
　　这世上永远不缺趋炎附势，曲意逢迎之人。如同鬣狗，哪怕前方悬崖万丈，只要能咬下猎物一点血肉，他们都将互相撕咬着前行，绝不后退。
　　今日他宴宾客，自然宾主尽欢，明日他楼塌了，却绝不止是落井下石。
　　阮家，又如何？
　　“你说是不是？竹竹。”
　　顾晚庭俯下身，伸手将郁逐凌乱的长发撩至耳后。
　　她身前，蜷缩在笼子里的少年没有出声，他闭着双眼，眉头紧皱，额上冰凉，身体不时打着寒颤，已然陷入昏沉的梦境。
　　乌黑的发丝被撩开，显露出少年清隽英俊到几近完美的脸庞。
　　他的唇形很薄，睡着时抿成一条直线，很是冷漠，高挺俊秀的鼻梁也显得生人勿近，但眉眼柔和又温暖，精心雕刻般不多不少中和了那几分冷意。
　　他是得天地钟爱的艺术品。
　　是造物主最满意的作品。
　　他是……
　　“我的小狗。”
　　金色的笼子禁锢住身体，郁逐收着手脚侧躺，惨白的肤色让他有着濒临破碎的脆弱感，顾晚庭抬手揩去少年脸颊上一根汗湿的发丝，看向眉尾处的鞭痕。
　　青紫色的鞭伤擦过眉骨，生生截断秀长的眉，还肿得厉害，喂他吃苹果时，就不太能睁得开。
　　少年不得不微眯着眼看她，明明还是以前面无表情的模样，却隐隐多了丝傲慢自矜，让顾晚庭如同落入了秋日扎人燥热的稻草堆，急不可耐地想要撕碎一切。
　　齐整的衣衫，滚烫的血肉，还有他脸上麻木无神的平静。
　　全部，全部，全部都要撕碎！
　　顾晚庭倏地停手笑起来，脸上明媚灿烂的笑意消退骨子里的冷戾森然，短暂回到了那位套在完美的壳子里，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的顾晚庭。
　　“竹竹……”
　　笑意收敛，凛冬已至，顾晚庭将缠绕在郁逐脖间的项圈系在犬笼上，缓缓站起身，看着自己圈养的宠物。
　　他是她无法宣之于口，不能暴露在阳光的野望。
　　是乖巧顺从，卑微匍匐在脚背旁的小狗。
　　是被折断花茎，枯萎凋零的向日葵。
　　是被刺针穿透，死死钉在架子上的标本。
　　他是她的所有物。
　　所以，他会永远被锁在这幢别墅，锁在别墅里那间隐秘潮湿的地下室。
　　再也不能逃跑，再也不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那个晚霞下微笑着叫她学姐的郁逐，已经死了。
　　被她们逼着亲手写了遗书后，就永远地死在了那片温暖的海水里。
　　“为什么不再乖一点呢？竹竹。”
　　低喃一句，顾晚庭起身迈步从郁逐面前离开，走向床前。
　　突然一道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沙哑得宛如冬雪里咔嚓折断的枯枝。
　　顾晚庭停下脚步。
　　黑暗中，除了那道声音，一切都被按下暂停键，她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思维出现一瞬的停顿。
　　“霍心……”
　　“霍……心……”
　　郁逐无意识呓语，浓密纤细的睫毛如振翅的蝴蝶轻轻抖动，他额头抵着冰冷的笼子，低低呓语，有着卸下防备后的委屈与亲昵。
　　“疼。”
　　“霍……心，我……疼……”
　　银链因为他的动作，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顾晚庭站在原地，眼神冷如寒潭，心底却怒不可遏地烧起一股怒火，愤怒烧尽理智，一双玉白的手攥得咔吱作响。
　　霍心！
　　凭什么？
　　凭什么？
　　顾晚庭绝对不允许，在她们将少年一步步推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堕入黑暗时，有人自诩救世主，对他轻声细语，温柔抚弄，与她们不一样地，向这片深渊倾泻阳光。
　　她让他追逐这缕阳光，贪恋她与众不同的温柔，甚至会向她倾注自己仅剩不多的所有感情。
　　他会满眼依赖又眷恋地看着她，默许她的动作，叫着她的名字，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将自己的一颗心系在她身上。
　　她不允许！
　　绝对不允许！
　　顾晚庭怒气滔天，眸色深沉阴暗，丝绸材质的睡衣被撕扯出褶皱，她折返回郁逐身前，坐在他面前，脸上怒极反笑。
　　“呵，霍心。”
　　霍心父亲这些年为了洗白霍氏集团不光彩的发迹出身，没少费心思，每年光是附庸风雅地参加各种慈善晚宴就已然费尽心思，可毕竟是暴发户出身，这其中惹出的笑话哪怕说上一年也不尽兴。
　　人前尊赫的霍家当家，在她们这些真正的上流圈子眼里，也不过是个粗鄙的暴发户罢了，连挤进圈子的资格都没有。
　　要不是霍心那时来找苏芷，正好撞见她们……
　　顾晚庭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C市还有这么一个不入流的豪门霍家。
　　“想要悄悄带走我的竹竹，不管怎么，都不行哦。”
　　顾晚庭拿起手机，划开锁屏，莹亮的光线照得她脸庞明明暗暗，透出风雨欲来的平静。
　　点进群聊，先发了一个温和的笑脸，顾晚庭缓缓打字。
　　“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