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底

　　地下室里长年累积的黑暗化为实质，粘稠地流经每一个角落，与黑暗相伴而生的死寂，随着一滴一滴滴落在瓷砖上的水珠，无限放大，
　　心跳声在寂静中震耳欲聋，漫长无边的寂寥犹如即将没过头顶的海水，刚开始只是打湿脚背，再回头，才发现潮水上涨，已然淹过膝盖，没过腰身，扼住了自己脆弱的咽喉。
　　时间的流逝在地下室被截断，永久地停驻在这片化不开的黑暗中。
　　郁逐曾无数次恍惚觉得，这片黑暗里藏匿的种种，血肉，痛楚，崩溃，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等到黑暗散去，就该醒了。
　　梦醒后，阳光如常照耀，他会一如往常地背着书包，迎着徐徐吹过的凉风，走过教学楼前那排长长的，墨绿色的桂树。
　　桂花开了吗？
　　地下室外，是秋天，还是夏天？亦或是春天，还是说已经是冬天了？
　　是早上吗？还是下午？
　　这场噩梦……
　　怎么还不醒?
　　疼痛犹如无数蚂蚁在皮肤下啃咬，数着的心跳停了一瞬，郁逐伸手去触碰眼前化不开的黑雾。
　　是真实的啊。
　　眼前的黑暗，是真实的。
　　真实地被禁锢在地下室，真实地承受着身体上的伤痛，也是真实地无法逃离这处牢笼。
　　只有黑暗，是真实的。
　　跌入现实与梦境的边缘，郁逐浑浑噩噩地想着。
　　长久以来的药物摄入让他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也让他越来越难以分清现实与梦境。
　　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象？
　　漆黑的视野里兀地矗立起一棵流光溢彩的香樟树，高大的树梢穿透屋顶，墨绿色的叶片低垂，枝杈间清香散逸，粗糙干裂的树干上刻着熟悉的字样。
　　是西环北一小区门口，那颗承载着郁逐童年所有美好记忆的香樟。
　　树叶在头顶发出唰唰的细响，郁逐走近，混沌的思绪还没来得及理清，就听见一道奇异的声响。
　　“啪嗒。”
　　金属链扣扣紧的声音。
　　香樟树化为星点，如风消散，明亮的光线争先恐后涌入视野，温暖的微风吹拂，郁逐眨眨眼，眼睛被光线刺激地产生泪意。
　　“醒了？”
　　郁逐这才看到面前的顾晚庭。
　　她凑得很近，近到甚至能看见她眼里浅棕色的虹膜。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顾晚庭笑了笑，拉开两人的距离。
　　。
　　她大抵是刚洗完澡，半干的头发披在肩上，身上换了件粉色的丝绸睡裙，烈焰般火红的唇色褪成早樱的颜色，敛去了脸上锋芒毕露的攻击性。
　　明晃晃的吊灯垂下金色的流苏，雪白墙壁上挂着巨大的电视屏幕，正播报晚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语调成为寂静中唯一热闹的孤岛。
　　“冬日情暖，喜迎新春，今天是农历传统节日腊八节，为弘扬传统节日文化，给孤寡老人带去新春氛围，近日，平阳区居民自发组织志愿者，走进当地养老院……”
　　腊八节。
　　“竹竹，想过腊八节了？”
　　顾晚庭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赤足踩着郁逐的衣摆，她手上摆弄着一根银色链条，稍稍用力牵引，郁逐便不得不抬起头。
　　银色的链条透出几分深沉神秘的质感，繁复的纹理闪着冷色，紧贴在郁逐喉结上，宣示了顾晚庭对他的所有权。
　　“可是，主人刚刚还没尽兴呢，竹竹。”
　　食指擦过郁逐眼尾细长的鞭伤，顾晚庭垂眼，逗宠物一般牵起手上的链条，郁逐仰起头，看见她修长白皙的手捻过一旁果盘里的一块苹果。
　　“只是十鞭，就承受不住了，竹竹，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苹果清凉的汁水滴落在郁逐脸上，顾晚庭放下手中捏碎的苹果，重新拿起一块新苹果。
　　“作为惩罚，还是说是奖励？我的小狗，你有一个新项圈了，特意挑了很久，喜不喜欢？”
　　果肉挤入唇舌，汁水四溢，顾晚庭手指搅动着果肉，郁逐牙齿在她指间磕磕碰碰，等果肉被咬得稀烂，她才收回手。
　　指间靡丽的银线在灯光下熠熠发光，旖旎又惑人。
　　“真漂亮。”
　　顾晚庭俯身，淡漠的唇色印在郁逐嘴角，她自顾自地说话：“我很喜欢。”
　　郁逐仰着头艰难咽下口中的苹果，纤细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滑动，手中银链轻轻颤动，顾晚庭收紧力度，过长的链条垂落在手边，她拿出手机，定格下颤动的链条。
　　屏幕上指尖轻划，点开社交软件，忽略99+的私信，顾晚庭打开首页，上传刚刚拍下的照片。
　　作为C市顶端之上的显赫豪门，家风严谨的顾家鲜少为外界所知，即使在网络上搜索相关字词，得到的也只会是寥寥几句官方介绍。
　　没有能够满足窥探欲的闲闻轶事，也没有能沦为茶余饭谈的豪门争斗，却丝毫不影响这尊庞然大物在C市超然的地位。
　　尤其是一些当事人讳莫如深，隐晦不清，近乎捕风捉影的含糊描述，更让它如同海市蜃楼里的宝藏，狂热地吸引无数人想要一窥豪门秘辛。
　　其中最特别，也最引人探究的，是顾家那位最小的女儿，顾晚庭。
　　她自出生，就站在了普通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终点，作为顾家唯一的女儿，她是整个顾家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哪怕是想摘星星，摘月亮，她的父亲和三个哥哥也绝不会皱一丝眉头，这位刚满月就拥有数十亿财产，受尽宠爱的顾家小公主。
　　夸张得像玛丽苏小说里的女主角。
　　所以当顾晚庭第一次在社交网络上认证自己的个人信息，几乎一夜之间，粉丝数就突破了上百万。
　　顶尖白富美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真的如那些语焉不详的话语所说，会为一个晴日感到愉悦，然后坐上自家的私人飞机，去往伦敦轻描淡写地喝一杯下午茶？
　　还是会在自家庄园里，突发奇想举办一个聚会，又难以揣测地将匆忙前来赴约的世家名流拒之门外？
　　但让蜂拥而至的粉丝没有想到的是，相较于顾家优雅华贵的公主，社交平台上的顾晚庭，更像一个平易近人到毫不起眼的宠物达人。
　　她有一条极为喜欢的狗，往日里的动态也大都与它相关，甚至开通社交软件后，发布的第一条动态就是关于这条狗。
　　顾晚庭V：在学校里看见一只很漂亮的狗。附图。
　　点开图片，没有她所说的那条漂亮的狗，相反，图片里是一处墙角，洒落下的橙红晚霞耀眼夺目。
　　再之后也都是些平常的养狗日常，或是给它买了一个新笼子，或是与它培养感情，又或是与人交流养狗技巧。
　　如果不是因为顾晚庭从未让那条狗出镜，又因为她晒出的那些养狗的玩具，每一件都被人扒出数十万的价格。
　　那么在社交平台上的她，其实与无数的宠物爱好者并无两样。
　　甚至于她的个人签名上，介绍的也并非自己顾家的身份，而是一位普通的养狗爱好者——
　　个人签名：养的狗叫竹竹。
　　别墅内的顾晚庭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自己的签名，指尖微动，完成图片上传。
　　郁逐坐在地毯上，咽下她递过来的水果，看清了屏幕上的文字——
　　顾晚庭V：很喜欢给竹竹新买的项圈。附图。
　　图上，那条精致的银色链条，在顾晚庭指间垂落，泛起冷冽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