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闻人有悔

　　下山的时候，闻人悔身后背上了个小小的行囊，压在桃木剑上，显的不伦不类。
　　行走江湖，招子一定要放亮，这是劳伤才大叔给闻人悔吹嘘行侠往事时，最常说的一句话，简单概括便是:眼要活，手要快，心要狠！
　　而此时，他明显犯了手要快的大忌，拔剑怎么能拖沓呢？若是被劳叔看见少不得一顿教训。
　　有什么关系？天高任鸟飞了。
　　路，杂草丛生，已然分辨不清，不过闻人悔凭借着常年打猎的直觉，还是寻出了方向，瘴气逐渐弥漫起来，飘摇不定的“鬼影”或许经年累月不见活人，开始围拢过来。
　　这些双目无神，浑浑噩噩的古怪生物还是有几分瘆人的，闻人悔平日里都会驭火法来驱散，今日里却是放任它们肆意游荡了，听闻山外是没有瘴气的，且当最后一面了。
　　残破的冠冕，褴褛的华服腰带，绣着奇形怪状的文字和图案，这些生物显然有不凡的过往，谁也不知道为何如今这般下场，闻人悔没什么兴趣，但有一点是他这十数年来较为在意的。
　　遗憾。
　　这满山瘴气里，充斥了这些生物强烈的遗憾，这些遗憾在闻人悔的眼睛里，浓稠的如同熬炖了无数个漫漫长夜的汤，又在许多记不清的日子里沸腾过。
　　调整了呼吸，闻人悔缓缓停了下来，从行囊里掏出了块干饼，又从腰上捆着的小包裹里拿出几颗干椒，坐在石头上嚼了起来，不一会儿浑身冒出了白色的蒙蒙水汽。
　　抬头看了眼密不透光的深林，少年眼神没有波澜而是提了一口气，呼吸间，落叶被急流卷起飞舞，枝桠被踩踏引得整棵树在摇晃，树冠连绵不断的颤抖连成了一条蜿蜒的线，向着山脚行去。
　　这就是惊不起一只飞鸟的西南大山了，有人即将出来。
　　大戈朝廷在四百年前结束了群雄割据，统一了包括生寺，明灭山，荒火教派在内的诸多山门，在中土明洲这一沃土成为了正统，经过代明君的励精图治，下辖郡县一片山河大好的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宛如人间天堂。
　　只是看不见的地方，还是有些可以容忍的小小污垢，但再光辉灿烂的大戈王朝照耀下，也一定是瑕不掩瑜的，毕竟活着这件事，在百十年前都是奢望，如今吃得饱了穿得暖了，除了自身不努力，还有什么缘由呢？
　　青平郡，白脂县便安分的蜷曲在西南大山的脚下，小声的呼吸着，围拢起七百不到的小小百姓，安静的生活。
　　要知道，背靠西南大山这一等祸地，还能狠下心留下来的，都是一等淳朴之民呀！县令程冉温已经十分满足了，今年新增了二十九名幼婴，若是村口唐铁匠家的女人能在今年年底前把孩子生下来，方明前家七十七岁的老爹再挺过这一年，县里可就破天荒的达到七百人了！这是妥妥的政绩呀，程县令摸了摸干巴巴的小胡子，开心的笑了起来。
　　而村头，唐铁匠可不管程县令这点小心思，他卖力的挥舞着铁锤，砸的火星子乱蹦，家里有人要补身子，平日里卖点力，隔岔五就能给这馋嘴女子加点荤了，前日里泪汪汪的指着肚子说你儿子要吃肉呢，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呵。
　　擦汗间，路头好像有个黑影，唐铁匠眯了眯眼，看的不真切，便不再管，叮叮咚咚的敲将起来。
　　可是，那边不是上山的路吗？
　　敲着敲着，唐铁匠突然有些困惑了起来，那边是闹鬼的山啊，怎么会有人过来呢？难道是小孩子，孙二麻子家的小子？不对，没这个胆子的，柳寡妇家的？也不对，柳寡妇平日里盯得紧，这会儿跑不出来的。
　　唐铁匠有个长处，就是善于思考，他放下手中的铁锤，拿围裙擦了擦手汗，捏着下巴寻思了起来，之f所以他打的农具结实锋利，就是因为他平日里思考得多。
　　一时间毫无思绪，唐铁匠打算喝口水，一抬头差点吓背过气。
　　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年郎就在前方，头微微扬起，双手向上平摊开，沐浴在日光里，虔诚的像僧人跪拜佛祖，唐铁匠多年前去郡里时曾经见过。
　　“外乡人？”
　　“啊，是了，小子从山上来。”
　　“山上？小兄弟，我可是在这打了二十年的铁，你唬人也得多打听打听，西南大山上次下来人，我爹老子还在学说话呢！难不成你是神仙？”
　　“嘿嘿，大哥好眼力，实不相瞒，我在这里迷路了，另外想讨口水喝。”
　　“桶在边上，你自饮便是。”
　　懒得说闲话，唐铁匠也不至于和一个外来的年轻人套近乎，闷头操起铁锤，又是丁丁当当的锤了起来。
　　“这位大哥，敢问，踏燕城，该往哪儿走呢？”
　　喝完水后，不老实的年轻人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傻傻的看着自己干活。
　　“踏燕城？没听说过，你喝完了没，喝完便走吧，这地方没客栈。”
　　闻人悔像是没听出来话里话外的赶人意思，倒是满面春风的继续攀谈起来。
　　“我听说，那踏燕城，遍地都是金子，神仙道士满天飞，而且若是能得神仙大人赏识，赐你功法秘籍，那就是泼天的造化啦！”
　　听闻这话，那唐铁匠不禁冷笑，却也忍住没有立即发作。
　　“小兄弟，我唐铁牛长你几岁，自称一声唐大哥也不算托大，这天下哪有白捡的馒头，我只知道有多大的力气使多重的锤，不然呐，脱手了砸到胳膊脚，残疾倒还好，砸到脑袋，那就是丢了命的下场！”
　　随着手里的力道愈发沉重，烧红的铁块被锤出四溅的火花。
　　“我看你模样不错，讨个老婆生个儿子是要紧事，想去当神仙？这世道，能过太平日子就赛过神仙咯。”
　　“唐大哥，人不可貌相，小弟若没两分能耐，也不敢出来闯荡。”
　　唐铁匠不作答，也不张望，仿佛眼里只有那块烧红的铁。
　　“你有你的能耐，我有我的活计，大家都有个盼头就是好事。”
　　“唐大哥，你分明不信，那别计较小弟多嘴多舌，你有伤心事。”
　　“呵，说来惹人发笑，这世道，谁能没个伤心事，你唐大哥我一肚子都是伤心事。”
　　“你有个儿子，要死了。”
　　唐铁牛蓦然抬起头来，盯着眼前变了神态，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放下了铁锤，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不管你有什么能耐，你若打听了铁牛的家事过来寻开心，我把你敲死在这儿。”
　　闻人悔双眸如墨，与满眼通红的唐铁牛相望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