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文明早朝

　　从生下来开始，大皇子一向天明即醒，醒了便闹腾着要起床出去。从前王妃都是早早摸黑起身，一切打点清爽后，亲手给大皇子穿衣换尿片喂早食，然后带着大皇子上早朝。
　　大皇子刚满周岁时，王妃得了怪病。入夜之后睡不着，秉烛处理事务，第二天一早，见不得大清早的光线，听不得大清早的动静，无论是阴天雨天晴天雾天还是雪天，天边刚茫茫亮，或者听到报晓打更的声音，王妃就会头疼欲裂，接着一整天萎蘼不振，失魂落魄。
　　太医们轮番诊治，用尽了法子都没有效果，最后众医集方，都认为王妃既要操劳宫事国事，又要亲自哺乳起夜育儿，日夜不辍，再加上没有武功，导致体内真气不足，受不得初升旭日的冲撞，只要每晨闭目静养，过了时辰便好。
　　王妃对此种说法极为赞赏，为此命人做了一种叫“窗帘”的东西，将窗子密密遮上，又令四周肃静，自己躲在被子里直到早上九十点钟。躲过了那一阵再唤人起身，遂神情气爽，精神百倍。
　　大皇子还是照常如此，不过他早早学会了自己穿衣。一早醒来便自行穿戴齐整，掀帘出去洗漱，夜言早就等在外边，带去侍卫庭中早练。待练完功回来，王妃已经躲过了每日的至暗时刻，母子俩一起吃完早饭，该早朝早朝，该上课上课。
　　王妃刚接手朝政时，每日早朝，逢十休浴。随着诸事平顺，逐渐日一朝，五日一朝，七日一朝，年前已固定为逢十早朝。因着王妃的怪病，说是早朝，实则十点才开始，中午君臣一起便餐，有特别事务者下午留下继续，余者散朝。
　　逢到节庆或是特殊情况，例行朝会可能取消，宫中会在前晚就放起一只巨大的绿色灯笼，上面写着巨大的“放假”二字；若有事需要临时召臣子们集议，也会在前晚放起一只巨大的黄色灯笼，上书“加班”二字；偶然也有紧急军务需立即召群臣前来，那宫中就会升起红色灯笼，上书“集合”。这些年，绿色和黄色灯笼不时升起，红色灯笼却只升起过两次。一次是先皇驾崩，另一次是雪国攻破了长城。
　　因王妃带着大皇子出巡，绿灯笼已经升起数次。今日并非逢十，王妃回来需要立即处理政务，因此昨晚便升起了黄灯笼。群臣已经知道王妃回宫的消息，果见黄灯，终于可以上早朝了，不免有些激动，今日来得格外早些。
　　其实真正需要朝议的事并不多，各人负责事务都可在奏折往来中解决，拿来集议的不过是些各部流水审批或是难决之事，更多的是王妃经常有些想法，“不太成熟，大家议议”。
　　以前上朝都在勤政殿主殿之中，台阶上方正中摆着一张大龙椅，空的。龙椅旁有一副大桌椅，王妃的，另有一副小桌椅，大皇子的。
　　大皇子生来与常婴不同，离了母亲身边便会高烧不退，咳喘不止，因此王妃无论上朝还是议事，都带着大皇子。一周岁后，大皇子这怪病总算是慢慢痊愈。不过朝臣们已经习惯了大皇子静静坐在王妃旁边的小小身影，毕竟有一天，这张龙椅上坐的人迟早是他。
　　“好久没上朝了，有点小兴奋呢。”王妃昨晚累着了，早早入睡，今天难得早起，吃了两个煎蛋就和大皇子直奔聚义厅而去。那万大菊已经说了，今日开始就会陆续收到贺表，那真是一场硬仗，王妃何止小兴奋，简直上头。
　　除了一年一度的大朝会或是大谒见之外，勤政主殿现在已经很少使用了，王妃觉得那里阴森森的，屋顶太高，地砖太冷，场地太大，讲话互相听不见，大盖子和大筷子得扯着嗓子来回递话，效率既低，又“不温暖”。遂在偏殿搞了一个聚义厅，用桌子围成四方，大家团团围坐，再不用站着，还有茶水点心。天冷时烧起地龙，天炎时满放冰块，天气好时打开隔闼，阴天满地水晶灯照得通明。
　　对这些年的各种改变，也有老臣子表示不合规矩，不过大部分人试过后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除了聚义厅这个名字多年来一直被诟病外，满朝文臣都很喜欢现在的朝议方式。以前半夜起身，要立一个上午，文官多有体力不支者，现在上朝心情舒畅多了。
　　玉朝立国不过四代，太祖太宗更多是在马上开疆拓土，真正组建出个像样子的朝廷，还是在先皇手中。先皇精于谋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对于细务不太在乎。王妃接任时年方二十，疏略洒脱，讲实务废虚礼。因此玉朝对于规矩不太讲究，不比那些传承百代的古国，从头发到站姿，种种都要礼仪。
　　今天群臣都到得早，张祭酒喝着茶，看厅上匾额，一脸嫌弃：“吾侪非江湖群氓，何用聚义二字。不妥！”众人纷纷夸赞：“首辅真不愧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这话换了几十种说法了，竟然还能说出新意，佩服佩服。”
　　职业互吹中，王妃带着大皇子也早到了：“诸位大人早上好哇。”礼部朱尚书看一眼外面：“午安。”王妃果断转换话题：“今天中午吃大馄饨。”
　　互相见礼毕，王妃先将一路见闻拣要紧的说了，尤其是雪山顶上望海f所见。众臣神色肃然，想是在心中又开始谋算万里江山图何时拓展了。时机未到，王妃也不深言，问道：“好久没开会了，今天有啥议题？”
　　工部倪尚书拿出了明年的治水工程计划，礼部朱尚书递上各府请封世子和诰命的初议折子，吏部姜尚书说不少官员的轮换期到了，户部表示今春赈灾后的收支计划需要重新讨论。咦，没有人提到皇嗣？
　　王妃先看请封折子，这个最好处理，已经礼部审核，集议无异后即可，目前为止还没有驳回的。需要拿到朝会上讨论，是因为世家新贵间关系错综复杂，怕万一有个差错，会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而在座这十几位，正是各大家族或势力的主事，他们都没意见，就不会出岔子。
　　“这次有什么八卦？”王妃兴致勃勃问朱尚书。她一向喜爱钻研世家谱系，尤其爱看请封折子，还特意设计了申请表，什么长的嫡的，德配继配都要写得明明白白。
　　朱尚书回身，从椅背上取下朝袋，从里面抽出厚厚一本大册子，往桌上一拍。大盖子忙过去，赔笑取过，递给王妃。
　　王妃拿过一看，封面上用小篆端端正正写着《玉朝八卦谱系》：“这么快做好了呀，李侍郎效率挺高啊。”朱尚书胡子一撅：“靠他一人哪成，礼部月来净忙这事了。”
　　“一劳永逸嘛。辛苦辛苦，你们这儿有复本吧？”
　　“本部存有底本，娘娘这里才是复本。”
　　王妃定睛一瞧，果然角上写着“复本”……“复本就复本，反正都是手抄本。哪怕给我个复印本也可以。”
　　邹探花眼睛一亮：“复印本？此说法甚妙，和八卦一词有异曲同工之妙。没想到娘娘于版本一道也有涉猎。”
　　“嗯。想当年，本宫也曾在双一流大学里做过目录校勘学的博导，这不算啥。”王妃顺口说，群臣听惯了王妃不时胡说，只当没听见。
　　“咦，这个赵熊，非嫡非长，凭啥他当世子？”王妃打开八卦谱按人名查：“原来如此，长子庶出，要考科举。嫡长嘛，小时候掉下马瘸了……啧啧。”王妃自行脑补了一出大戏：“好在降爵承袭，再过一代就啥也没了。这次就这样吧，不过如果他再要请封生母诰命，那便不可。”朱尚书一抬下巴：“已经驳回了。”
　　“朱尚书办事老道，百无一失。”王妃赶紧送上马屁一副。
　　接下来议了明年的治水工程，这本是有计划的，只是今春水患，需要调整一下。然后户部又根据工部的调整做了新的计划。大皇子本来就在学工程与钱粮调度，这里也多问了几句，还贡献了一点意见。引来两位尚书的“十分欣慰”。
　　最后议官员调任，此事关涉最大，内中曲折，难以尽述。群臣展开激烈辩论，大皇子开始埋头做作业，王妃则低声向大筷子交待中午的大馄饨如何如何。
　　再看各位大人，先是言语针锋相对，继而各自搜索朝袋。王妃忙站起来：“要文斗，不要武斗。”说着吩咐小盖子：“把他们朝袋先收了。”
　　朝袋是王妃专门为大人们上朝设计的。是一只长方形的粗布袋子，上面有两根带子，可以挂在一侧肩上，取上取下十分方便。袋子上面有个小翻盖，里面缝着若干小格，可分别放印章、鼻烟壶等小物件。袋子十分宽大，尽可放下奏章、书籍、册簿各物，随放随取，甚是便利。袋子上，一面绣着“文明上朝”，另一面绣着“低调大气”，肩带上则绣着各位大人的名号，以免混淆。这些字都由当世书法大家知微山人f所书，气势磅礴。
　　大人们虽都有人服侍，但必会亲自背着朝袋，这可是身份的象征，怎可假手他人。到了聚议厅，便将肩带往椅背上一挂，要什么便伸手去摸。
　　大盖子吆喝一声：“文明上朝，合理辩论，早结束早吃饭。”
　　其实关于官员调任的人选，各人心中都有个谱，这时顺势下台，王妃根据刚才的博弈，将折子涂改一番，令大盖子念了，众人并无异议。。
　　王妃松一口气，表扬大家：“怪不得我们玉朝发展欣欣向荣，日新月异。我朝早朝效率多高，那么些事，换了他国，得议上一个月，咱们个小时就搞定了，真了不起。吃饭吃饭。”
　　这便结束了，压根儿没有人提到皇上前些日子的闹腾，连个暗示都没有，就和没发生过一样，显然众臣都认为已经过去了，根本不是个事儿。但万大菊的肚子呢？这些老狐狸这么沉得住气的么？他们是在示意我搞唯心主义，看不见就没有？王妃心里万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