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壹

　　小女孩的脸颊通红，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不停地颤抖。蛮卡摸了摸她的额头，非常烫手。他用大手攥了一把雪，捏硬后在女孩的额头擦拭，但无济于事。冬俾族清理者想起使女在遇到小孩出现这状况的时候，会用烈酒给他们擦身——但三白酒已经被他喝完了。
　　事不宜迟。蛮卡脱下自己身上的熊皮，给女孩裹上，随后抱在怀里，准备连夜返回自己的木屋。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叹了口气。他为少年送上了冬俾族人特有的祈愿：“你的英勇让人敬佩，愿冬神停下无情的风雪，愿明日的三阳让你的身躯恢复温暖……”
　　话未说完，春风走廊的风雪变得越发凛冽了。
　　蛮卡咒骂一声，将少年扛起，脚步一深一浅地离开了。
　　越是深入，乾墨古道的空气就变得越发浑浊。阿青注意到，睿姒自从遇到尸体后，就变得沉默了。男孩猜测，她也许是知道什么，或者是察觉到了什么。
　　“我说，这洞到底有多深呢？你们有谁来过吗？”凛子有些不耐烦地问大家。
　　老徐看了丫鬟一眼，冷冷地回了一句：“大半日的脚程。”
　　“天哪！”女孩尖叫起来，拉着身旁的阿青抱怨道：“也就是我们还要在这个诡异、恐怖、恶臭的大洞里走半天？！”
　　“恶臭？凛子妹妹，你指的是刚才那几个可怜人吗？”杜箬衡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安慰道。
　　“说什么呀？”丫鬟推开殿卫的大手，满脸不可思议地问：“难不成你没闻到吗？洞穴里充满了恶臭味！”
　　杜箬衡摇了摇头，阿青却迟疑了一下，说：“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的味道。”
　　老徐好奇地问：“为什么只有你们俩小娃娃闻到？”
　　“身高！”阿青提醒道。
　　老徐听闻后，蹲下身子，嗅了嗅，确实闻到一股难闻且有些刺鼻的臭味。臭味有些熟悉，但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味道。杜箬衡也跟着弯下了腰，确认之后，立即提醒大家说：“不好！是‘野鬼’！”
　　没等阿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丹盟中三大“主力”都已经抄起了“家伙”。
　　“怎么这么倒霉呀！先前是银背熊，现在又来‘野鬼’！真不该跟这么你们这群丧门星一起来！”凛子躲在阿青身后，不停地抱怨。
　　男孩则一副不知者无畏的样子，转头小声问：“凛子妹妹……什么是‘野鬼’？”
　　女孩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你是不是九州人？‘野鬼’也不知道。小时候没听大人们说过吗？天黑了快睡觉，别在外面贪玩，当心被‘野鬼’抓去吃掉！”
　　阿青木讷地摇了摇头，继续问：“不好意思……我们黛山似乎没有这样的童谣……”“咦？你们黛山人真奇怪咧！难道南方人不叫‘野鬼’吗？就是那种从山里出来的，个头小小，浑身黑黝黝的怪小人啊！会抓小孩或者小动物的。”
　　“原来是穴伥啊！”阿青恍然大悟：“我们那边叫‘穴伥’，会抓小孩的，住在洞穴里的伥鬼！”
　　“穴伥……好像是听过有这么一种叫法……”凛子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变回气呼呼的样子说：“反正我只听说过这种怪物，从没见过。今天也不想见到！臭死了！”
　　“你们两个小娃娃倒是有闲心聊天呢！”老徐手握忠武，走到俩人的身旁，有句没句地嘲讽道：“要说碰上‘野鬼’，倒霉的可是你俩哩！”
　　“呸呸呸！乌鸦嘴！”凛子嘟起嘴来，做出生气的样子，但步伐却不由自主地向刀客靠拢了。
　　“说来奇怪。”杜殿卫扛着蛇矛，分享起他的见解：“照道理‘野鬼’喜欢潮湿的环境，所以通常都会住在地底下。古道虽然有些阴冷，但并不潮湿，不太适合它们……为何会到古道来呢？”
　　“或许有更厉害的‘家伙’，占了它们的巢穴，它们不得不上来。”睿姒的判断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听到睿姒的话，老徐忽然想明白了，开口道：“既然有‘野鬼’，那就不难解释为何方才那几个人没有行囊了。”
　　“徐大哥说得有道理！”殿卫讲话永远都是如此声音洪亮，让蹑手蹑脚的一行人不免捏一把冷汗。
　　“但人不是‘野鬼’杀的。”睿姒补充道。“都提防一些。”
　　听到“白鬼女”的话，老徐有些紧张了。苟活至今，刀客从没碰到过像睿姒这样的高手，也没遇见过能让这样的高手“提防”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九州第一剑客也忌惮呢？老徐非常好奇。
　　亚日升起后，春风走廊的风“柔和”了些许。一夜的风雪将车队的残骸掩埋过半，但依旧能清晰辨认冬俾族人尸身上的熊皮。全身上下黑色皮衣的高大男人，半跪在一具冬俾族人尸体旁，他的身后背着一把巨大且奇怪的黑色武器。
　　男人将尸体翻了过来，意图辨认死者的脸孔。确实，他认得眼前这人，是他派来的冬俾族清理者。尸体翻着白眼，嘴巴张得很大，似乎是被人拧断了脖子。黑衣男人重重地出了一口鼻息，歪着脑袋站直身体，自言自语道：“蛮卡……你越界了！”
　　随后，他吹了一声口哨。只见从车队残骸各处突然钻出八个身材较小，同样穿着通体黑衣的人。他们很快汇聚到黑执事的身边，单膝跪下，准备领命。
　　“甲捌、乙柒、丙陆！你们三个在此善后！不留痕迹！”
　　“遵命！”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完，一个箭步就离开了，速度飞快。
　　“其余五个！跟我走，去清理叛教者！”
　　蛮卡用他最快的速度前进着。他身后背着气若游丝的格桑，身前抱着高烧不醒的女孩，一瘸一拐地沿着春涌湖的岸边疾走。现在距离小木屋还有半日的脚程，然而连夜赶路已经使他的伤腿疼痛不已。他想起那个被自己放走的使女。如果没记错的话，该使女叫茉莉，意思是一种他在白原从未见过的花。使女身上有着如同勇士般的坚韧不拔，也正是这种精神，无意间吸引了蛮卡，让他对她产生了好感。使女告诉他，自己来自望日港。在被俘虏之前，她家中有个刚满一岁的女儿。每次说起女儿，坚强的使女会流露出无限温柔的眼神。女儿的脸庞犹如凝脂，吹弹可破；小手的白嫩，赛过蔽日峰的初雪；啼哭声，就如琼楼玉宇中最为曼妙的仙音。女儿。蛮卡从没在冬俾族内见过“活”的小女孩。女孩是冬神的祭品。但几年来茉莉的讲述，已经让蛮卡心中形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她似乎是真实存在的，又似乎是完美无瑕，令人憧憬的彼岸之花，是蛮荒白原的精灵。总之，他一有机会就会找她，听她谈论自己的女儿。不管她是因此落泪还是欢笑，蛮卡总是百听不厌。
　　时光匆匆。使女在冬俾族快三年了。三年来，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但她也总是寻找机会想要逃离。但显然，她失败了。使女渐渐相信了自己的不幸。她找蛮卡倾诉，并苦苦请求他：“勇士。如果您有机会，请替我去望日港看看我的女儿。她有着一头黄黑色的头发，微卷，眼睛大大的……呜呜呜，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真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如果有机会，蛮卡找到茉莉的女儿，他将如何面对小女孩？告诉她，她的母亲已经被自己的族人处死了？眼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庞流出悲伤的泪水？
　　不，他做不到。于是，在蛮宁死去的那个夜晚，他悄悄放走了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