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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含秋意野生烟，一弯洛水绕南川，闲耕几垄风雨色，田李下莫生嫌。送走了姐姐和胡凯之后，魏启明并没有听李非的，回她家吃饭，而是一如既往的没事不上门。李非来过几次了，见他脾气这么拧，也就不再一趟一趟的来请，两个人见面很少。
接下来的一个白班，打卡之后一早来到车间，问了师傅今天的工作安排后，魏启明自己来到配漆室调配开工就要用的油漆。
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他已经能独立工作了，康师傅早就当起了甩手掌柜，除非有特别的安排，他来点拨魏启明一下之外，轻易都不进配漆室了。
机器也是魏启明一个人在操作，工件质量没什么问题，康师傅乐得上班时间四处逛逛，要么和班长一起抽烟，要么和其他工序的婆姨姑娘们打情骂俏，夜班时间他自然是早早睡觉了。
有几次魏启明跟他抱怨他不管徒弟死活的时候，他振振有词的说你能干几天啊？等你走了，这些活不还是得老师傅干吗？照顾照顾工人老大哥吧！魏启明无言以对，可他啥时候能走啊？
魏启明和他关系很好，有诸如饮料夜餐之类的东西，他会帮魏启明拿过来让他吃，空闲的时候他也会让烟给魏启明抽，并不摆师傅的架子。
工厂在夏天会每天发降温饮料，是一种塑料袋包装的，里面冻成了冰疙瘩。每次喝的时候，魏启明不用吸管，而是用手将塑料袋的一角揪住，慢慢拉伸，延展性很好的塑料袋就被他拉出一根长长细细的吸管。这样喝方便，不用担心饮料溢出来，还能喝得干干净净。魏启明给康师傅人等示范了一次之后，他就说还是大学生聪明。
酱油醋也有塑料袋包装的，往瓶子里倒的时候极不方便，后来李非家的酱油醋用完了，魏启明都是采用这个方法去重新灌。
配好了油漆，魏启明一个人拉着小车，小心的朝车间走。配漆房在高处，到车间侧门之间有个几米的下坡，如果下坡太快就会被溅出来的油漆弄脏衣裤。到了下坡的时候，他用力的顶住小车的把手，让它慢慢滑下来，尽量让油漆不要晃荡，其实并不费什么力气，外人看上去会觉得很吃力。
魏启明低着头顶车，没注意四周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过来帮他一起顶车，白皙纤细的手，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小路。
小路是车间机修班的，唯一一个女性，说女性不贴切，应该是女孩儿。机修班一般来说，都是老爷们的天下，因为小路的存在，魏启明都听到过几次他们说换衣服不方便的抱怨，小路只是默不作声的避开。
小路是厂里的子弟，技校毕业，父母都是一般工人，找了些关系才被塞在这个并不合适她的机修班，不过她自己说挺好，不用上流水线那么累，机修班的重活也轮不到她干。
魏启明来了没几天，一次白班的时候她路过他的工位，跟他打了招呼，新来的人总是会引起其他人的好奇，她知道要分来新的大学生了，聊了几句才知道魏启明也是其中一个。
小路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的样子，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瘦小的身材，一头半长的头发扎着马尾，但一般都是塞在帽子里的，车间不允许长发作业。显得肥大的工装穿在她身上，显得滑稽，也有几分俏皮。不过她不能笑，一笑就露出一嘴黄黑的四环素牙，实在是煞风景。
每次和魏启明聊天开心了的时候，她都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笑，他没少揶揄她。
认识了之后，白班或者夜班值班，她有空的时候总是会跟魏启明一起聊上一阵，在这个老爷们或者中年婆娘为主的车间，能有个年纪相仿聊得来的伙伴儿，对他和她都是一种愉悦。
“车不沉，只是怕油漆溅出来，你不用帮忙的。”魏启明冲着近在咫尺的小路说。
“哦，我还以为你顶不住呢，看来是自作多情了哈。”小路和他说话很随意，仿佛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
“你走开些，可别把你衣服弄脏了，我可不管赔。”其时小车已经稳稳的走在了平地上，她跟在魏启明身边，一起进车间。
“这一大早的，你怎么就来车间了？不忙啊？来偷懒的？”魏启明接着说。
“偷什么懒啊，再说我们那儿又不累，不用偷懒。他们早上要换衣服，我出来避避。”小路毫不避讳的跟他说。
机修班的人都是穿着自己的衣服上班，而她们这些车间班组的，一身衣服穿全天，回家或者回宿舍才会脱掉，如果在车间换，一身臭汗一身漆味的，回家就得洗两套衣服了。
“今天下午要清线，你下班有空不，一起转转？”小路冲魏启明说。
“哦，好啊，下班我去你们班组找你？”魏启明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不用不用，你到厂南门等我吧，咱们不出厂，就在厂里转转吧。”小路说道。
厂南门离他们不远，出了车间转个弯就到。
“行，那我到南门等你。”魏启明把小车拉到工位上，康师傅正坐在地上等他，看他回来了，跟魏启明一起抬漆桶进机器间，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看小路。
小路没有再停留，自己走了。
清线，一个月弄一次，魏启明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运作时间长了，自动线上的轨道、遮盘、挂具等就会被涂上一层厚厚的油漆，又日夜不停的经过烤箱烘烤，厚厚的油漆就爆开甚至会脱落，会影响工件的涂层，形成不良品。
轨道和托盘是固定的，不可能拆了重装，就得机修班的人挨个用锤子敲打，或者用铲刀把上面已经干涸开裂的油漆清理下来，而挂具等可拆卸的部件，就由一帮民工在一个老师傅的带领下，用推车拉到工厂指定的焚烧场，浇上汽油或者稀释剂，把油漆烧掉，那时冲天的黑烟会飘散到小半个工厂，办公室的窗户都会紧紧关上，阻挡冲鼻的气味。
路过焚烧厂的嘴上不留德的人就会大声咒骂：“涂装部真是作孽。”
清线的时候，因为不能继续干活，她们可以正常五点半光明正大的下班，而打卡的任务就交给下一个上班的班组了。
通常是夜班或者白班下午六点后，如果他们提前完成了任务，车间领导也不在的情况下，可以不用等到八点才打卡下班，大家伙儿只管走人，此刻班长就会勤快的跑去打卡室，把所有班组成员的打卡纸板搜集成一摞，放在打卡机旁边的桌子上，下一个班组来上班时，
就会默契的帮他们打卡，这也是一种互相帮助。
魏启明负责的机器操作间下面有几个铁筐，里面塞满了从机加车间弄来的废钢丝和铁屑，铁筐就塞在几个半米见方的抽风口里，废漆雾就从这里经过，粘附在钢丝铁屑上，进行初级过滤。
每次清线，魏启明和康师傅要把铁筐从抽风口里拉出来，然后也弄到焚烧场焚烧。滑腻未干的油漆会废掉几双手套。
要是有人经过进行咒骂的时候，魏启明都会脸红，感觉到打从心底的惭愧。而康师傅从小就在这厂里长大，大部分人都认识，他就会跟人对骂，骂完还要加上几句问候或者今晚哪里喝酒之类的相约。
下午清线的时候，魏启明坐在车间的空地上，冰凉的水泥地在这晚秋的天气里，带来一阵阵舒爽，不过也不能久坐，班长看见又要吹胡子瞪眼了。
小路跟着几个师傅在干活，离魏启明远远的，师傅们登梯子的登梯子，敲托盘的敲托盘，上黄油的上黄油，小路则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的给师傅们打着下手。
下班打卡的时候，魏启明看见小路的脑袋从机修班门口一闪，又缩了回去。
打卡的地方在车间办公楼一楼，跟机修班隔两个门。车间跟车间办公楼隔着一个路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的对角上。
魏启明自己慢慢走着晃到南门没几分钟，小路骑着她的女式单车远远的来了，冲他摆摆手，径自骑着车出了厂门，搞什么名堂？不管自己了？
魏启明一脸不解的快步走出南门，看见她过了马路，把车停在了一家小饭店的门口，闪身进了饭店，还不忘回头看了看跟上来的魏启明。
他注意着人来人往的下班自行车洪流，还有经过南门的国道上的汽车，也进了那家小饭店，小路已经坐在了靠里的一张油腻肮脏的桌子边。附近没什么干净的饭店，都这样。
工厂有三个门，南门，北门，和东门。南门挨着国道，再过去就是洛水，对，曹植写了≈l;洛神赋≈;的洛水，不过曹植那时候肯定不是写的他们工厂门口这段狭窄低浅的小河。
南门没有家属区，都是住在附近的农民，下午下班从南门走的大部分都是回家的农民工，偶尔会有出来聚餐的正式职工。北门通往家属区，东门通往东区家属区和单身宿舍，单身宿舍就在东门边。
北门和东门以小摊档为主，卖小吃，做的是厂里家属和单身职工的生意，南门则是一溜儿小饭店，工大和合资公司办公楼都在这里，还有个简陋的小旅馆，主要做的是来谈业务的出差人员的生意。
半年后北门那里建了个附近最豪华的厂属宾馆，带餐厅，厂里来南门的正式工就更少了。
饭店这个时候没什么人，农民工是不会来这里开饭的，正经可以谈业务的饭局，也会去市区了。几盏亮着昏黄灯光的小灯泡，照着这个不大的饭店，坐在桌边的魏启明和小路，气氛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点了个肉丝炒面，一碗牛肉汤，两个烧饼，老板娘带着不出所料的神情扭着屁股走了，两个穿着工衣的年轻人，不可能给她带来多大生意。
魏启明囊中羞涩，小路说饭量不大，让他顾着自己，她分点就行。
先上来了牛肉汤和烧饼，魏启明分给小路小半碗汤，一人一个烧饼开始吃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们都沉默着，有些尴尬。
魏启明把烧饼掰成小块，泡在牛肉汤里泡透了再吃，小路则是一口烧饼一口汤的慢慢嚼着。他嫌牛肉汤不够辣，拿起桌上的一小盆红亮鲜香的油炸辣椒，狠狠的挖了几勺，想必远处看着的老板娘会一阵肉疼。
这家牛肉汤的味道还不错，门口一口几乎一人抱的大锅，里面放着几根粗大的牛骨，灶是柴火灶，一直不停的烧着，保持牛肉汤始终微微翻滚着，隔上几天，老板们会捞出已经煮得灰白碎裂的牛骨，续上新的几根，继续熬。
吃的时候，用一个大汤勺从锅里舀出汤来，倒进早已放好了几片牛肉、葱花、蒜沫、香菜、油盐、酱油和几滴香油的碗里，端上桌来，鲜香扑鼻，是中午不想回家又不想走远路的厂里职工的主要午餐，再配上两个烧饼，就是一餐了。
牛肉汤一块钱一碗，烧饼五毛一个，好吃不贵。
小路已经不吃了，还剩了小半个烧饼，魏启明还没吃饱，等肉丝炒面上来的时候，他一个人狼吞虎咽的把一盘味道一般的面吃了。
小路支着下巴靠在凳子上看着魏启明吃，忽然说道：“车间的人都夸你很帅。”
“我帅？”一口汤差点呛到嗓子眼里，魏启明咽下去后，不无得意的问道。
魏启明一米七八的个头，那时候有一百斤多点的体重，常年的板寸头，长得倒是不寒碜。
“是啊，我们班组师傅都说你很帅呢，张经理也说。”小路扑闪着大眼睛冲他笑。
“我还行吧，一般般。”脸上一直有很多粉刺，这是魏启明的烦恼。他吃完了，把筷子一推，掏出烟来点上，青色的烟雾朝着昏黄的灯泡飞去，有点热。
“好多新分来的大学生，厂里的人都会打听有没有对象，给拉媒，厂里的子弟太多了，能考上大学的没几个，顶多上个工大，也还得回厂里，子弟们都想找外来的大学生呢。”小路慢悠悠的说着，四环素牙倒是在这光线不好的店里，没那么明显。
“是吧？那大学生找对象倒不用发愁了哈。”魏启明不置可否的回答，并没有说出和李非的关系。
“吃好了？咱走吧。”小路站起身说。
魏启明把打算请客的小路拉住，老板娘也没收她的钱，接过了他手里的十块钱票子。晚餐花费一共五块钱，有点超支了，不过还不算多。
吃完饭，已经快七点了，南门除了两个保安，几乎没什么人，小路推着自行车，魏启明离她半米距离，一起走着进了南门。
南门的一边，一面大理石墙上镶嵌着：西北摩托车有限公司，几个金色的不锈钢大字在明亮的霓虹灯下闪闪生辉。他进厂的时候才合资半年多，原本胶着的合资谈判，在老人家要求步子再快一点的时代背景下，谈了几年的合资终于在年初落实了下来，外资方除了派了总经理和财务副总之外，公司几乎全是原来的一班人马。
魏启明和小路一路走着，她一路给他介绍这里那里的车间和办公楼，让他对全厂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也化解了一时无话的局面。
一进南门，正对的就是合资公司办公楼，里面是总经理、副总经理、人事部、财务部等等要害部门，还有一大堆各类部门，全部驻扎在这栋三层的红砖小楼里。
进南门的左边是小车班，总经理和财务副总经理的一辆奔驰、一辆凌志，还有几辆公用的桑塔纳、小面包，都在这里听候差遣。那时候，合资公司的中方领导，即便是最大官的原国营厂厂长，上下班也是蹬一辆老旧的自行车，魏启明曾经几次见到一头白发的老厂长骑着车在人流中，不紧不慢的蹬着，脸上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眼神坚定有力。
南门右边是一片花圃，洛南著名的牡丹是主要的品种，不过此时早已过了花开的季节，显得有些凋敝。
工厂的前身是做军工的，做炮弹，随着六十年代那一声震惊世界的巨响，面对美苏的联合威胁，中央提出了大三线建设，原本在东北的工厂迁移到了洛南，厂里东北人很多，能时时听到东北话，也让魏启明略感安慰。
李非妈妈家是本地人，爸妈当年成份不好，只能上师范大学，毕业后还被分去偏远的包头，辗转经过湖南的若干年奋斗，终于在八十年代末期回到了洛南。
李非爸爸家是林县的，那个修了红旗渠的林县。很多次他们家庭聊天的时候，李非爸妈都抱怨厂里这些东北外来户的霸道和粗俗。
魏启明不无恶意的想：现在东北的也霸占了你家闺女了。
八十年代初期得益于两伊战争，军工厂有过一段红火，后来在裁军裁员的世界局势压力下，军工厂日子开始不好过，工厂曾经做过自行车，但魏启明没听说过那个牌子，也许用做炮弹的标准做出来的自行车质量是没说的，计划经济下，缺少市场手段去增加销售提高收入，也是各级领导无法解决的事情。
在合资浪潮的推动下，经过和中央的申请和几度谈判，如今才有了这个摩托车公司。
小路走得有些累，于是魏启明把自行车接过手来推着，慢慢的一路走，相对宽阔的厂内马路，两边都是明亮的橘黄色的霓虹灯，有成群的飞虫在灯下盘旋，影得地上有闪烁的斑驳。
高大粗壮的梧桐树，不时在灯影里落下几片手掌般大的树叶，轻轻落下地上，发出咔咔的声音。
办公楼后面是一片低矮的树林，新种的松柏只有一人不到的高度，一年后的夏天，魏启明来了这里摘蝉蜕，据说蝉蜕煮水喝对眼睛有好处，李非妈妈的眼睛因为长期的教师工作，不是很好。
过了这片小树林，和办公楼隔林相望的是技术部，是工厂的技术核心部门，和技术部隔一条马路，右手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据小路介绍叫产品开发部。
技术部再往北，挨着的就是机加车间，各种车床魏启明都叫不出名字，大概有近百台的样子，在诺大的车间里整齐排列着，上夜班的工人师傅们，正在里面忙碌着，切削磨铣的声音不时传来，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和机加车间隔一条马路，是一大片空地，有栽好的水泥桩根根直立，粗壮雄伟，小路说这里在建新的总装车间，未来要形成年产一百万辆的规模。现在的总装车间就在涂装部隔壁，喷好油漆后直接拉过去上线装配。
他们一直往北走，经过了工具车间，电镀车间（同属涂装部），热处理车间，压铸车间，冲压车间，焊接车间，注塑车间等等。如果出了北门，穿过北山家属区，走到半山坡快到坡顶的地方，还有化油器车间，那里太远，魏启明一次都没去过。
这些车间都是属于合资公司的，属于老厂的车间穿插其中，各司其职。另外还有全国各地的配套件供应商们，提供厂里不能自己生产的配套件，李非所在的计划处（配套处），就属于跟各地供货商打交道的部门。
在九十年代初期摩托车企业腾飞，销售商代理商拿着现金排队在财务处交钱等提车的年代，李非那个配套部门，是最有油水的地方。
小路和魏启明从北门出去，又绕着路走回到了东门，她家在东区家属院，离单身宿舍很近。一晚上单独相处，除了介绍工厂，他们没有说什么其余的话，感觉有些怪异，魏启明属于打发无聊的时间，对她也颇有好感，一起走走并无所谓，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她怎么想，表现的也并非明显，他也不好刻意去多说什么。
互相道了晚安之后，魏启明看着她上了自行车骑远了，自己也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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