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手里攥着一只小小的纸片，神色紧张地沿着商业街的人行道走着。他的妆容简直不堪入目，蓬杂的头发，凌乱的西装以及他脸上许久未刮已经长满下巴的胡子都在极力向其他人大喊：“看哪！一个在垃圾堆里钻来钻去的流浪汉！”
　　但他不是流浪汉，他有自己体面的工作，拿着还算凑合的工资，住着租来的房子，甚至还有一辆代步的自行车。因为这个男人的懒惰基因比正常人多出那么一点点，所以他不打算在他认为的这些琐碎小事上浪费自己的体力和时间。
　　现在他已经走过了三个十字路口，由向东走转为向北走。
　　现在是下午六点钟，冬季的下午六点天已经黑了，即使是西方的地平线也看不见一丝夕阳，天在黑暗的衬托下变成暗蓝色，再过一会儿，它就完全黑了，接着便成为星星的乐园。
　　男人慢下脚步，偷偷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片。
　　他身边的行人已经很少，只有路旁的各色商店还光顾着客人；因为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川流不息。
　　男人加快步伐，心里正想着自己的事情。突然，从他正好经过的一个两栋楼形成的小巷当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站住。”那个声音这样命令着。
　　四周没有其他人，只有男人自己。他诧异地向小巷中看。
　　两三秒后，一个出乎意料的小的身影从小巷的黑暗中出现了。
　　原来是个小孩，他心里想到。
　　一个披着乌黑长发的小女孩站在了巷口。她穿着一条暗紫色的蕾丝花边的连衣裙，用深邃到具有压迫感的漆黑眸子盯着男人向他走来。她的皮肤在周围黑暗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色，让男人不禁联想到了死人；与她的皮肤相配的是她那精致的五官，会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人偶。
　　“天黑了，快回家吧，小朋友。”男人告诫她，同时想要抽身离开，他可不想被牵扯进类似儿童拐卖的案件当中，因为会和警察接触。
　　女孩发话了：“你要去赌场，对吧？”
　　天地间静悄悄的，来往的车辆仿佛静止了，只有冬季夜晚的寒风吹拂着男人单薄的衣物。
　　男人转头看向女孩，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会说出“赌场”这个词，照理说她的父母应该会让她快快乐乐，充满真善美地度过一个美好的童年，可她却违背常理地说出了一个肮脏的词汇。男人一直看着小女孩，不知要说或者问些什么。
　　“带我去。”男人回过神来，他的错愕已经变为了惊讶。他抖了抖嘴角，欲言又止。他再次打量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可是她的任何特征与正常的同龄儿童无异。
　　“啊……”男人从喉咙里轻轻吐出一个单字。
　　“带我去赌场。你听不懂汉语？”小女孩重申一遍，然后煞有介事地问。
　　男人不可能答应她的要求，首先是安全问题，赌场不是小孩儿该去的地方；其次，赌场位置也有可能被暴露，说不定这个小女孩甚至是警方挑出身材合适者假扮的，虽然钓鱼执法已经被明令禁止，但不可能绝对地销声匿迹——当然，男人也不太相信这种情况。
　　男人不在和小女孩耗下去，他转身离开，而且加快了步伐，想要把她甩在身后。但每当他以为自己甩掉了小女孩的时候，她就会猝不及防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街边的理发店，不时出现的小巷子，路旁停放的轿车，甚至是垃圾桶……
　　无论男人怎样躲避，小女孩总会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那样紧跟着他，然后用始终如一的，平实的语气说出三个字：“带我去。”
　　男人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错乱，或者忏悔自己干过的亏心事，而现在，那些怨恨都随着这个傀儡般的女孩而来。
　　冬季晚上的街道，有一个邋遢的男人正发疯似得奔跑着，他跑过一个又一个商店门口，穿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钻进马路的车流之中。车子鸣叫着，车主咒骂着都没有让他停下来……
　　最后，男人大喘着气，狼狈不堪地倚住一面老旧的混凝土墙蹲坐在地上，冰冷的墙体温度透过西装侵入他的身体。
　　“带我去。”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
　　男人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一个穿着暗紫色蕾丝花边的连衣裙的小女孩正用她那具有强大压迫感的黑色眼眸盯着自己，精致的五官以及惨白的肤色让人会误以为她是一个人偶。
　　男人放弃了。他起身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孩子，觉得对他来说她的处境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把她带到赌场，也只能是小女孩或是赌场的一方遭受变故。他和赌场这种灰色地带的联系不大，没有什么利益牵连；而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呢，也是如此。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她，用一种讨好的语气，再配上他的邋遢仪态，显得很猥琐。
　　身穿连衣裙的小女孩没有回答他，她说：“带路吧。”
　　寒冷的冬夜，男人穿着单薄的西装，小女孩穿着单薄的连衣裙，一同走向僻静的城市角落。他们互不知道对方生活的目的，只是因为一次偶遇而有了走在一块的理由。
　　路上，男人一直在揣测着小女孩的身世和经历，但小女孩则一言不发地跟在男人身后的一侧，眼睛直视着前方，不清楚她的焦点在什么物体上面。
　　“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呢？了，小姑娘？”男人又问，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可跟着他的女孩总是沉默不语。也许是家庭问题？比如说家里有一个赌徒父亲之类的，不和睦的家庭很容易造成像小女孩这样的孤僻性格。
　　虽然才认识她没多久，男人却肯定了她的某些自己臆想的背景。
　　“赌场很危险哦，那里没什么好的。”男人还在试图说服小女孩。
　　他们走了很久了，路上的车辆变得稀少，人影零星。这座城市充满黯淡元素的潜在事物的真正夜晚即将开始，黑暗将在星星点点的灯火的衬托下变得更加靡乱和魅惑。
　　小女孩突然发话了：“你在用尝试的心理去接触你口中所说的不好的东西。”稚嫩且空灵的声音止住了男人的脚步。两团影子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轮廓清晰。
　　“虽然已经涉足"不好"，但你自认为可以全身而退，站在道德的一方去劝说别人。”
　　男人以一种对某物无法理解的眼神紧盯着女孩的脸，他心里生出怪异的感情，像是撒谎后即将被戳穿时的恐惧，莫名的不安弥漫在街头的空气中。
　　“把细致的事物当做无所谓，然后模糊掉选择结果的差异性，”女孩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与夜晚的寒风相得益彰，男人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那种怪异的感情愈发强烈，昏惑不清的光线让女孩精致的脸显得不真实。
　　“生活对你来说，就是得过且过。”
　　她最后说到。
　　“走吧。”短暂的沉默之后，女孩催促男人继续为她带路。
　　路灯下的影子再次移动起来。男人想要去反驳女孩的说辞，又觉得不应该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计较，而那些脑海里冲动的词句哽咽在喉咙里，被某个无形的东西卡住。
　　自己难道默认了女孩说的那些突如其来的对自己的定义了吗？
　　男人烦躁地抓了抓蓬乱的头发，像是为了宣泄郁闷，他大踏步地往前走，“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孩子不要学大人说话，很烦的懂吗？”
　　女孩什么都没有说，她安静地跟着男人。
　　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互成对比，不久便来到了一条萧冷的街道，虽然不至于没人，但明显不敌商业区热闹。
　　男人看了一眼手中的纸片，然后向街对面的一家小酒吧望去。酒吧的玻璃门中灯红酒绿，彩色的光线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透过橱窗落在店面前的人行道上。
　　他整了整西装，顺便捋了下头发，酒吧——即使是赌场也毕竟是交际场合，所以他无用地打理了一番。
　　“如果你进去了，就跟紧我，不要乱跑。”男人提醒女孩，同时默默祈祷。
　　一个成年大叔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进赌场简直可以说是男人活了几十年经历过的最离谱的事情。他匆匆穿过街道，女孩紧跟着他。
　　男人来到酒吧门前，把手中一直攥着的纸片递给站在门口的高个子保安，递给他的同时，嘴里还不安地对小女孩的到来进行解释。
　　高个子男人则以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东拉西扯拼凑句子的男人，他核实了纸片上的信息，然后把纸片吞进嘴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通过。
　　男人对于高个子保安为什么不在意自己身旁的小女孩这件事只有一瞬间的疑惑，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是在庆幸保安没找他的麻烦，然后握住门把手。室内的噪音在他打开玻璃门的刹那倾泻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酒混杂的气味和室外相差悬殊的温度。被暖气包围之后，男人才感到街上的寒冷，他扯着小女孩的手匆匆走进酒吧。赌场设在酒吧吧台一侧小门后的品牌酒展厅里，男人小心翼翼地扯着女孩避开人群，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意识过剩，他感到酒吧里的每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但事实是没有；那些人有各自关注的事情——喝酒聊天，抽烟打牌。这个小小的店面里聚集着城市里各色各样的人，他们对自己的堕落心知肚明，有时也会考虑不让自己一直颓废下去而不是像电视剧或小说中描述的那样糜烂得彻彻底底，但许久不释放的欲望总会压过负罪感和意志力，于是生活循环往复，一如他们忏悔之前。
　　小女孩最终在男人的带领下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男人想不出她要干些什么，难道真的是被狠心的妈妈来到这种地方找狠心的爸爸吗？
　　女孩什么都没有做，她静静地待在展厅入口处，深邃的双眼一如既往地看着空间里的某个位置。
　　男人没在理会她，只要不被人注意到她干什么都无所谓。他像往常一样站在一个赌局旁，也不下注，他看着桌面上的各个赌徒的筹码在他们中间不时地变换，而赌徒们的表情和神态也都在发生着变化——男人没有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资本去玩这种愚弄命运的游戏。酒吧的老板给每个常来喝酒的顾客发放入场券，男人不知道自己喝过多少酒了，老板在吧台之后神色诡秘地在酒杯底下塞给他一张纸片，他透过喝光了酒的杯子就能看到。
　　赌局快要接近尾声了，男人抬头突然发现女孩已经从门口消失了，心中不免一阵发憷，但随即平静下来。如他所想，女孩与他没有什么联系，即使是失踪了也没人会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女孩会失踪在这种隐蔽的场所的；不过稍后男人便自嘲自己多虑了。
　　女孩正沿着展厅墙壁慢慢地浏览着样品酒，她看得十分认真，全然不在意展厅内不时的咒骂声和咆哮声，以及推搡和赌徒们来回的肢体冲突——赌场逐渐变得混乱起来，华丽炫目的西式吊灯下人影交错，每个人似乎都变得焦躁不安。
　　男人闪过混乱的人群走向女孩。
　　这个时候，他察觉到展厅外面的酒吧前门面也响起了无秩序的喧闹声，他来到女孩身边抓住她纤细的胳膊，温热的触感让他放下了眼前的女孩是个死人的顾虑：“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快离开吧。”
　　女孩转动眼珠，透过半遮着她侧脸的发丝斜视男人：“涉及暴力，贪欲；爆发负面影响的根源是极端的个人情绪和有问题的概率。还有潜在的负面因素是......”她抬起靠壁橱的那只手，从橱间里轻轻拽出一瓶白酒。男人发现瓶子的空间被隔开了一小层在底部，那里面装着一座细细的白色粉末。
　　展厅的门在这一瞬间被冲撞开来，一声极具威慑力的吼声传来：“警察！”让男人不免一惊，回头看去，几个全副武装的刑警已经占据了展厅的一方空间；他这才明白自己最开始的猜测是对的，身边的这个小丫头果真是鱼饵，自己成了上钩的鱼。
　　懊恼，不甘和无奈一起汇成了愤怒，男人想冲着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的女孩大吼，但他旋即被赶来的警察制服了。他跪倒在地，怒视着女孩：“你这个小畜生！混蛋！”
　　“对于普通人来说，即使作为局外人也难做到旁观者清；被牵扯其中不能冷静下来，只能让你显得更加虚假。”平缓的语调反而像是在嘲讽一切。男人没有听清小女孩说了些什么，那个清脆空灵的童音随着女孩隐匿在人群当中而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