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只猫头鹰骄傲地站在梢头，发出“咕咕”的叫声，空灵幽怨，刺人骨髓。天上有一百零一颗星星清晰可见，有一轮瘦月尴尬地居于其间。此时此刻村里早起的公鸡已经预备着打鸣了，各家各户关紧了门窗静听动静，生怕遭了强盗，只有年少不知事的孩童沉醉在凌晨的梦乡，嘴角上扬，流出梦幻的口水。
　　杨老爷子长长的白胡子随风微微摇动，他昂首伫立，出神地望着被树叶大卸八块的天空，苍老的眼神中透出一道不可描述的光彩，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如鹰爪般犀利，又如枯树般干瘪。他得意地微笑着，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极为满意。
　　络腮胡子连同他的兄弟们静静地躺到在地，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却有一种别样的安详，他们的伤口不住地流出暗黑的鲜血，不一会儿就汇成了一大滩。空气中弥漫着带点青苔味的血腥味，混杂着青草野花香，一群细长的蚊子问询而来，贪婪地扑向血泊，拼命地进食现成的晚宴。
　　黎末吓呆在原地，四肢僵硬一动不能动，他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而又仿佛看得不太真切。悄声躲在马车底下的时候，他没害怕；装神弄鬼吓唬人的时候，他没害怕；络腮胡子拿着一把大刀指着他的时候，他也没害怕。当黎末眼睁睁的看着络腮胡子的大刀往自己身上砍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想着杨芷心的一颦一笑，直到那团黑影闪到身旁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怪叫，与此同时络腮胡子犹如一棵老树一般扑通倒在了地上，那把大刀落在了黎末手边，发出金属的怪叫，络腮胡子喉咙里“咯咯”直响，脸上的肥肉抽搐个不停，鲜艳而且似乎冒着热气的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染红了下巴上、两腮上的杂乱胡子，灌进了厚唇黄牙里，浸湿了胸前的宽松衣襟，一条黄金链子在鲜血中更加熠熠生辉。络腮胡子灰暗的眼珠子几乎要钻了出来，圆鼓鼓地瞪着黎末，络腮胡子的身子震颤了几下，便永远地静止了。而这一切，都是在黎末眼睫毛底下发生的，在等死的过程中有幸观摩了另一条生命的离去，刹那间他只觉小腿发软，手臂发麻，身体发颤，心脏发毛，鼻子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黎末惨笑几声，转头四处看看，只见络腮胡子的弟兄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尸体摆成不同的形状，项间的鲜血也正以不同的速度往外冒。杨芷心正扶着一棵大树呕吐个不停，月光下的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迷离和恐惧，她浅绿色的衣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显。黎末挣扎地站起来，身上沾满了干燥的黄土，他再也顾不上其他，艰难地朝杨芷心一步步挪过去，走了两步猛然间看到杨老爷子在自己身前站得笔直，眼睛里冒着光，他大气不喘，面带微笑，表现出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符的朝气蓬勃。
　　杨老爷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或者说那不叫叹气，而是吐纳。他紧接着轻轻地咳了一下，“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杨芷心虚弱地站到杨老爷子身边，黎末犹如大梦初醒，忙道：“杨……杨伯伯，我叫黎末……黎明的黎，末尾的末。”杨老爷子“嗯”了一声，“见到了死人就吓成这熊样，怎么说话都结巴了？”黎末苦笑道：“我……我第一次见……有点恶心。”杨老爷子闭眼养神，道：“没见过死人，没点儿本事，你凭什么就来救人，这可是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啊！”黎末心道：“你这老头子不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不负道义……”杨老爷子哈哈大笑，“好一个道义！小伙子，你这是自不量力，你这是送死，要不是我迫不得已出手，你早就见了阎罗了知道吗？”“我……多谢杨伯伯救命之恩。”黎末道：“谨记杨伯伯教诲，这次是我为了救人冲动了……”杨老爷子哼了一声，轻蔑地道：“谁用得着你救，管好你自己得了。”黎末心中忿怒，嘴上连声道：“是是是，是我年轻不懂事，费您老心了，没想到杨伯伯您如此功夫高深莫测，深藏不漏……”“别拍马屁了，赶紧哪里来回哪儿去吧！”“您……跟杨小姐快上马车吧，别受了风寒，我把您送回去……”“别在我眼前碍眼了，今晚的事儿对谁也不准说起，明白吗！”杨芷心叫道：“爹！黎末他是……好心来救我们的……”杨老爷子严肃地道：“你刚才不是让他走吗？”“我……我那是……为了救他……”杨老爷子冷笑几声，“他救你，你救他，真是笑话！我活这么大年纪了，年轻人这点小把戏我还不清楚？”两人无言。杨老爷子的嗓子发出“嘎嘎”的怪笑，指着黎末的鼻子道，“我劝你赶快死了这条心吧，想英雄救美？也不瞅瞅自己那点能耐，娶我的女儿，你还不配！”杨芷心一听心如刀割，连退后几步，扑通跪倒在地，哭道：“爹，求你成全我们吧，他待我真的很好……我……”她不住向黎苗使眼色，黎末见罢，不禁心中忐忑，慌忙跪倒在地，坚定地说：“杨伯伯，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芷心的！”说完脉脉含情地注视着杨芷心，杨芷心也深情地望着黎末，一眼就是万年，两眼是两万年。
　　杨老爷子面无表情，一脸严肃，瞅瞅杨芷心，又看看黎末，干笑了几声，淡淡道：“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讲信义，我既已经将你许配给了梁家，就不得反悔，否则以后叫我怎么抬得起头来？芷心你也就别胡闹了，这十几年来我依你顺你，把你惯得不像样子了，可这次你必须给我嫁给梁家，梁家财大势大，梁家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哪里不比这样一个穷小子好……从此你一生荣华富贵，爹也就放心了。”他仰天长叹一口气，“小伙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候就别太较真，我养了我姑娘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你们这俩娃娃就别给我捣乱了！好自为之吧！”说着一把拽起杨芷心，运起轻功，竟飞也似的跃上了树干，杨芷心回首深情的一望，两人眼神相接，多少情绪在刹那间流露，还未等黎末一句话说出口，父女两个晃眼间便没了踪迹，徒留黎末凌乱在原地，心灰意冷，欲哭无泪。
　　草堆中簌簌作响，树叶也沙沙作响，如同一个人在夸张地挠痒。空气中残留着杨家独有的药香味，那是一种忧伤的味道。星星少了，月亮淡了。
　　黎末朝着一棵笔直而粗糙的杨树打了一拳，然后又踢了一脚，拳头有点疼，脚也有点疼，钻心的疼。他笑道：“老杨树，你今天就注定挨我十八拳，十八脚！我也注定……”他一拳一脚地打着，打着打着，拳头红了，脚僵硬了，打着打着忘记了痛，忘记了到底打了多少拳，踢了多少脚，忘记了沉睡着的十六具渐凉的尸体。
　　恍惚之中，黎末见络腮胡子的手指头动了几下，他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副痛苦的表情，他又长又粗的眼睫毛剧烈地抖动着，一滴滴发黑的血正顺着他的脸庞缓缓落到地上，有棵小草扬起高昂的头，贪婪地吸收着血液的滋养。将近寅时，天幕低垂。黎末仿佛看到络腮胡子双手撑地，双足发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脖子只剩下一半勉强连接着他的身体和头颅，另一半则是血肉模糊，因此那颗肥大的头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又斜向右边，络腮胡子举起发颤的手，正了正自己的头顶，又想要轻轻揩去下巴上的血，可血液早已凝结在他茂盛的胡子上，于是他回手去拍打身上的尘土，尘土纷纷而下，就像腊月的鹅毛大雪。络腮胡子木然地看了一眼黎末，嘴角挂着微笑，黎末听到络腮胡子说道：“我的大刀呢，我的弟兄们呢，我的命呢？”
　　黎末只觉头脑发涨，头颅的脑浆往下压，又觉心跳加速，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往上蹿。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黎末淡淡道：“你的大刀在你脚边，你的兄弟都死了，你的命没了。”
　　络腮胡子道：“谢谢你，我知道了。”他突然狂笑不停，面目狰狞可怖，“哈哈哈，我的命没了，我的命没了！”他突然蹿到了黎末的身前，宛若一只巨大的蝙蝠，死死攫住了黎末的脖子，染满血的手指扣紧了黎末脖子上的每一块肌肉，他叫道：“还我命来！”
　　黎末看到了一条浑身是血的大黑狗扑了过来，它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自己的脖子，黎末感到大狗的唾液粘稠无比，大狗的牙齿锋利无比，大狗的舌头温软无比。黎末瞥到大狗的尾巴正欢快地摇动，像一只开心的水蛇，水蛇周身湿滑，正耀武扬威地摇头摆尾。黎末的呼吸开始局促起来，他感到黑狗的獠牙已经咬透了他的骨髓，身体里的血液变成了水蒸气咕嘟咕嘟地往上冒，而那条水蛇钻进了他的裤管，沿着小腿直往上爬，在他的膝盖处环绕了一圈。黎末嚷道：“杀了我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尖叫。
　　大黑狗松开了它的嘴巴，它汪汪叫了几声，那水蛇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蹿了出来，咬紧了黑狗的屁股，变成了一条毛茸茸的狗尾巴。大黑狗就这样夹着尾巴狼狈地逃跑了。
　　尖叫声把黎末从幻觉拉回了现实。黎末看到络腮胡子死得想睡着了一般，睡得像死了一般，他的胡子、头发、手指甲都已经安息，不哭不闹，不骄不躁。
　　黎末苦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芷心的眼泪洒了一地，她磕磕绊绊地跑到黎末的身边，脸上挂着不可饶恕的痛苦和悲伤。
　　“我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