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伍

　　卢栴手中拿着一把剑，剑指着她面前的男人。
　　天刚刚破晓，今天的太阳倒是没有偷懒，早早地起床，早早地让自己的光明散播到这片逐渐变得温热的大地上。
　　但院子里平日都很晚才会出门的两人却仿佛比太阳起得还早，此时已经站在了屋外。
　　何源岚坐在石桌旁，上身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衬衫，神色淡定，默默地看着她手中那把指着自己的剑。
　　卢栴右手持剑，左手拿着一个瓶子，嘴中念念有词，她那出窍期磅礴的灵力从身体中逸散而出，那淡绿色的气息绕着这石桌，从地上升起一道屏障。
　　但其实她的灵气也深入地下，成了一个闭合的圆球状，只是为了让里边的气息不会泄露到外面去。
　　可她握着剑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并不是因为散发出这种程度的灵气会对她有所消耗，而是因为她……有些紧张。
　　『怎么感觉你每次做这件事都会害怕？』
　　何源岚倒是丝毫不紧张，他淡淡地笑着。
　　『……你当然不怕。』
　　卢栴是咬着牙齿说出这话的，可此时明明是她的剑在指着何源岚，但何源岚那般风轻云淡的神色，倒更像是那剑正指着卢栴。
　　『若是有一点点失误……整个探月山都得完蛋。』
　　这般说着，她握剑的手甚至放下来半分，可不过片刻，那剑又被她握紧。
　　『不会的。』
　　何源岚闭上眼，终于是不再露出那笑容了，他只是用轻柔地声调反复念着那句话：
　　『不会的。』
　　卢栴没有再理会她，确认那道灵气壁障成型后，她还有些不放心地拿出几张加固符咒贴在上边，最后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拿出一颗丹药来。
　　那丹药是黑色的，比黑夜的黑还要深邃一分，正向外散发着黑色的雾气，看起来就让人有些难以下咽。
　　卢栴能感觉到这屏障之内的灵气正在变得薄弱，可碎了灵根的何源岚当然是察觉不到这变化的，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卢栴。
　　她没有犹豫，抬起头，将那丹药一口吞下。
　　毕竟，这事他们已经做了六年了，虽然她还是会害怕，但每一个动作她都早已熟稔于心。
　　于是，剑落下，撕开何源岚右臂的皮肤，割开他的血肉，伤痕深及白骨。
　　何源岚『嘶』了一声，但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来，只是接过卢栴丢来的瓶子。
　　他尽力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攀上这边的臂膀，把瓶子凑到那伤口上。用力挤了挤，他的鲜血便从伤口里流出。
　　只是那血液并非鲜艳的大红色，反而是污浊不堪的，仿佛被墨水沾染后的颜色，黑色与红色相互交织，两种颜色却没有结合在一起。
　　卢栴早已转过头去，那把玄铁剑正被她点燃的灵火灼烧着，可剑被化开时产生的黑烟却完全不及另一边的黑雾。
　　和先前那颗诡异的丹药一般的黑雾正从他的伤口向外涌出，就像是被释放了的囚徒，疯狂地向外狂奔，不一会就让屏障内的一切都被笼在了一层黑纱之中。
　　卢栴的气息已经被她自己切断，她正憋着气，死死地盯着她的灵气所形成的屏障。
　　时间如那滴入瓶中的血液，缓缓流逝。
　　终于，瓶子装满了，何源岚再抬起有些麻的右手，拿起那先前就放在石桌上的盖子，将瓶子盖上。
　　『好了。』
　　听到这一句话，卢栴赶忙转过身来，靠着记忆中的方向靠近他。
　　为什么需要依靠记忆？
　　因为此时那屏障之内已经全部都是何源岚的伤口里涌出的黑雾，黑色将一切都遮盖住了，他们看不见自己的五指，也看不见大地，一切都只能凭借自己之前的印象去做。
　　卢栴闭上了眼睛，她要专心，绝不能让自己吸入半些黑雾。
　　这雾中含着灵气，但卢栴不敢让它们进入自己的身体半分，因为这雾中的灵气早就被污染。
　　这是魔气。
　　何源岚是一名没有灵气的凡人，这件事无须再度确认，但他的血中却有着浓度不低的魔气，仅仅是一道纤细的伤口，就足以让这股魔气在灵气屏障之内肆虐。
　　但只要卢栴不倒下，这魔气是定然冲不破这道屏障的。
　　她之前吃的丹药是用一些会抵御魔气的药草做的，虽然很名贵，但她也在这片药园子里种了不少，正是为了应付此时的情况……也是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
　　情况。
　　她分出一道灵气来，趁着还没被魔气污染，附着在自己的手上，朝着何源岚的伤口伸去。
　　何源岚则是咬紧牙关，忍受那股仿佛被万针穿过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的血肉好像不属于自己，好像自己更应该听从自己血肉的想法去侵蚀周边的灵气。
　　可他没这么做，所以他那冒着黑雾的血肉在反抗他，在被割出伤口的地方躁动，那魔气也直直地朝着他的神魂冲来，要与他争执出一个主导权来。
　　他的体内没有完整的灵根，所以那股魔气无法通过灵根来直接撼动他的神魂，但痛苦却是不会消弭半分的，每有一丝雾气穿过，就像是有着一根针贯穿他的身躯。
　　他的右手正放在石桌上，那石桌跟着他的手一并颤抖起来，但何源岚还要分心去用左手来紧紧地握住那个装满了自己血液的瓶子。
　　终于，他感到一股温暖的灵气在体内游走，那如新生的芽般嫩绿的灵气滋养着他的伤口，安抚着他的心魂。
　　『收！』
　　在他的伤口终于在那道灵气的催化下初步愈合，不再涌出黑雾时，卢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周围的气息突然变得凝重，就像是空气和黑雾在那一瞬间都有了重量，尽数朝着两人倾轧下来。
　　因为卢栴正在将她的那道灵气屏障收缩，在她的控制之下，她和何源岚能够毫发无损地出入这道屏障，但那些魔气都会被尽数留在屏障里，随着屏障的收缩而被收集在一起。
　　可屏障的收缩，也意味着这些气体会被增压，所以他们必须承受那似乎会被撕裂开的巨大气压。
　　但还好，两人都经历过修行，肉体已经经过了淬炼，不会因为这点力道就被碾成碎末。
　　可疼痛却不会因此减少半分，所以何源岚身旁传来了卢栴那牙关紧咬的声音。
　　她不能出声，也不能分心，屏障收缩的过程中她只要有一点疏忽，那在魔气将他们压扁之前，她的灵气就可能把两人都撕成碎片。
　　何源岚感受着那股压力，眉头皱紧，但他也没发出一点声音来，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卢栴。
　　◇
　　『啊——！』
　　在疼痛感突然从身上消失后，卢栴终于是能够松一口气，大叫出声来，那绿色的灵气也在她的手中收缩成了一个苹果大小的球。
　　可这里边却是实打实的魔气，若是在这爆开，这魔气至少能扩散到整个探月山。
　　何源岚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把那个瓶子稳稳地放在石桌上。
　　他本想对着卢栴露出一副笑容的，但只可惜，这次，他仍没做到。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提起自己的嘴角，只能僵硬地保持那坐姿。
　　卢栴看向他，何源岚仍是一个凡人，散发不出一丝灵气，这探月山上浓郁的灵气也只会从他的身躯之中穿过，不会停歇半刻。
　　她也很累，但不至于动弹不得，她毕竟是一名元婴期的修士，在一些偏僻的地方也算得上是一方巨擎了。
　　她拿过那瓶子，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何源岚默默地看着那道随风飘扬的白色大褂，穿在她的身上很不符合尺寸。
　　那大褂其实只是一件上身的半身外套，套在她身上却像是一件宽大的风衣，把她整个人的身躯都罩在里头。
　　若她不捋起一些袖子，她的手或许都无法从那长长的袖子里伸出来。
　　可除却睡觉的时候，不论春夏秋冬，她都穿着这件不合身大衣。
　　她并不喜欢白色，但何源岚也知道她为什么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
　　这是一个人留给她的。
　　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
　　看着那白色的衣角消失在视野里，何源岚也知道，接下来几天可能都很少能见到卢栴了。
　　所以他打算下山去。
　　但不是现在。
　　因为他的腿还是麻着的。
　　『唉。』
　　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浮现出苦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