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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宝珠以为不会再有人来。
他该交托的，该说的，都交托完，都说完了。
可出发前一日傍晚时分，还是有一个身影幽幽的走进来。
言宝珠本来坐在墙角闭目养神，看到来人，一瞬间，心头竟惊喜多过诧异。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只看着那人立在外面，目光沉重的看着他。
一阵静默。
静的连呼吸声都觉得突兀。
蔡荃在牢门口站了足有一炷香时辰，这才拿一直捏在手上的钥匙将锁打开。
他是刑部尚书，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天牢。
他推开牢门，又踌躇了半晌，正要抬脚进去，言宝珠却看着他道:“蔡大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他是钦犯，而且明日就要押赴岭南服刑。
依照大梁律法，除了皇帝手谕，谁都不能见他。
就算他是刑部主事之人，没有上谕，也不能随意提审。
蔡荃抬起一只脚怔在原地，那模样差点将言宝珠逗笑。不过下一秒，那只脚便稳稳落进监牢里，继而，他走过来在他面前席地坐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展开，里面是一大堆栗子。
糖炒的。
言宝珠看看他，不知他何意。
蔡荃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拣了颗个头大的剥开，然后将栗子仁递给他:“我自己炒的，你尝尝看。”
言宝珠看了看，蔡荃的手掌很干净，手指也白净清瘦，不过许是常年握笔的原因，中指上有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茧，那粒栗子在他掌心显得分外圆润可爱。
见他一直伸着手，言宝珠也没客气，接过来喂到嘴里，一股清香和甜糯顿时在口腔里弥漫开……
言宝珠没说味道如何，蔡荃便继续剥，栗子上的糖衣黏糊糊的，很快便染的他指头发黑。
言宝珠吃了大概五六粒，便叫住蔡荃:“蔡大人，不用剥了。”
蔡荃道:“我给你剥了，明日带在身上吃。”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流犯远行，衣物小食都可以带，没有不合规矩。”
言宝珠看看他，没再拦着，因为看他这架势，也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他又问:“蔡大人专程来这一趟，当不是专门给我送糖炒栗子吧？是案子哪里不清楚，需要核实？还是又查出我什么罪名？”
蔡荃手上顿了顿，又继续剥:“案子很明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有需要核实的地方。”
“那蔡大人来所为何事？”
“明日我要前往大理寺核案，来不及送你。所以提前来……”
言宝珠看看他:“你原打算明天送我？”
蔡荃埋头剥栗子，又专注又认真:“嗯。”
“蔡大人，你堂堂刑部尚书给乱臣贼子送行，你不打算在朝堂混了？还是你也想被查出来跟我有什么背地里的勾当？”
“清者自清，我问心无愧。”
言宝珠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人的死脑筋，但想不到在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上，他依然死脑筋。
“蔡大人品性高洁，言某望尘莫及。”
蔡荃不答话，手上那颗栗子没裂缝，他半天捏不开，便拿牙咬。
言宝珠瞪大眼睛，没想到平日处理棘手案子无不游刃有余的人，剥颗栗子道是笨拙，还用上牙口了。
言宝珠不悦:“你拿牙咬，沾了口水我怎么吃？”
蔡荃愣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言宝珠将手伸到他下巴跟前:“吐出来。”
蔡荃一张嘴，那粒栗子落在他掌心。言宝珠拈在手里，只两个指头轻轻一捏，便将它捏开。
蔡荃似乎很是诧异，眉毛往上抬了抬。
言宝珠将捏开的栗子丢到纸包里，蔡荃捡起来继续剥。不一会儿，又碰见没裂壳的，他直接就捡起来递给言宝珠。
言宝珠又给他捏开。
一会儿功夫，一大包栗子便剥好了。
壳比栗子还多。
蔡荃四下看了看，这才从自己腰上解下一个荷包将栗子装好，又把口缠紧，这才递给言宝珠。
鼓囊囊一袋。
言宝珠接过都不知放在哪里，只好塞到言阙给他的寒衣包袱里。
似乎，也没其他事可说。蔡荃只好起身，看言宝珠也无话要说，他捏着手作势往外去:“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明日我就不送你了……”
“嗯。”
“那，我走了……”蔡荃莫名又说了一遍，完全不记得这话他刚说过。说完他抬脚往外去。走到门口，却又不知为何停下，言宝珠看着他:“蔡大人？”
“我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要谋反？”蔡荃背对着他，声音突然出奇的沉重，“就算所有证据都指向你，可这里面还少了一环。”
言宝珠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少什么？”
“动机。不是你谋反的动机，而是你助誉王谋反的动机。”
“有何区别？”
“有区别。如果是你谋反，有些理由是说的通的。可你助誉王谋反，它就说不通，通通说不通！”
言宝珠怔了怔。他从没小看过蔡荃，但今日更让他刮目相看。铁板钉钉的事情，他也能瞧出其间细微的差别。
他佩服他。
可那又如何？
如果他不撺掇誉王谋反，并不遗余力的支持他谋朝篡位，誉王如何会铤而走险？发兵九安山？如果不这样？又如何彻底扳倒这个在朝堂呼风唤雨十数年的七珠亲王？
如何让皇帝对他彻底失望？如何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从霓凰郡主择婿开始，他便有意无意的透露出对誉王的偏向，他做了这么久的局，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击。
光凭夏江一个悬镜司，如何能让誉王下定决心？可有他言宝珠的支持那就大不一样！
他手上不仅有巡防营，还有五万平叛大军未交还给皇帝。他说支持誉王，誉王能不心动？能不铤而走险？
可这些，都注定淹没在洪流中。
誉王被囚，夏江被斩，他被流放，没有人会去追究这中间的细节。
因为这些本来也就，不重要。
“蔡大人，”言宝珠打算给蔡荃上一课，“人心不足，欲壑难平。我有的我自然不稀罕，我要的又岂是一个小小武将头衔？”
蔡荃一怔，良久才近乎长叹的说了一句“知足常乐……”
言宝珠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道:“知不足常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