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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台上几番 / 第三章 海上塞壬

第三章 海上塞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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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头,她愕然却步——面前的正是那位沈先生。槿蓁以前从不迷信,但这一刻,她突然就战栗了——难道真有所谓“怪力乱神”?她还两眼鳏鳏地出神,就听琐钧问:“不走吗?”她一激灵,“嗯嗯”两声,跟着往前走。
  
  他们走着,琐钧突然问她:“平时就属你问题多,这回要问我的又是什么问题啊?”槿蓁听着仿佛觉得她碍了他的事,撅着嘴把眼皮翻了翻:“罗素输给后来者就是因为‘他没有问题了’,先生还嫌我问题多么?谁让您是个大忙人,平日都没空理我——看您今天穿的如此正式,不像个教员,倒像个机关要员似的……”琐钧听她兴兴头头地说着,听到“机关要员”四个字脸色陡然一凛,赶着打断她说:“你爱问问题自然是好的,但是像你这样思考得那么多的女子,怎么还对‘三百六十行’有成见?不是机关要员就不能忙碌了?你应当庆幸,你有个颇受学校器重、时时受委派的先生;再者,家里的事,我就不用忙了?”槿蓁不知为何一句插科打诨的话能让他刚刚还和善的神情突然变成这样,她也不敢细问,只得堆笑说:“嗨,我是说您平日穿长衫是读书人专有的斯文气,今天换了西装是气派,无论哪种,不都是您身为一个优秀教员的气质?”琐钧这才有了笑意,同时又为自己的敏感愧疚,只得讪讪地说:“走吧。”他们接着往前走,槿蓁心里却为他刚刚的冷脸系起了盘扣。
  
  为着什么呢?她不过是说说自己的心思,他就这么急。他不待见机关要员们?可他和她最初见面的时候,他那铁血手段可不像个文弱教员;那流氓对他,也像供着天王老子似的——若是个普通教员,能这样?……
  
  眼见着就到了他家,开门的照旧是沈家的独女紫氤。这位沈姑娘是槿蓁的同窗密友,年龄与槿蓁相当,但却比她高出一头去,人又长得瘦,浑身的线条就显得直落落的,穿了件白色薄段子的衫裤,像块立在门边的大理石板,那两丸黑眼珠就是嵌在里面的两丸黑水银。她把那两丸黑水银朝着槿蓁的方向转了转,直着嗓子向着身后沙发上的人喊:“妈,爸爸跟乔小姐一块儿来了!”她每次到这个“一块儿”都有意无意地波动一下,搞得槿蓁的心也跟着砰楞一下,不由得一掌拍到她肩上:“跟你讲过几遍了,师娘身子不好,你非得这么惊着她。”紫氤侧头挑唇一笑,回去忙自己那一小摊事了。
  
  紫檀色绒质沙发上,沈太太半躺半坐着——她因为身体的缘故,大部分时候都这样半躺着而不见胖——拿她那双天池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槿蓁,颔首微笑。槿蓁也报以同样的微笑,她总觉得这位师母身上有种猫似的慵懒却冷艳的贵气,她那双黑眼珠深处透着幽幽的蓝光,一直投射到她心里。槿蓁观察过她对琐钧的态度,似乎也是那么不冷不热,有时还带点不耐烦,可琐钧从来也不变脸色,这反倒给她心里添了堵,为了琐钧,也为她自己——为她自己?她在意过这位沈太太怎么看她?
  
  她想得有点出了神,直到琐钧喊她进书房。今天他俩说要一起顺一遍《哈姆雷特》的词,明天课上找她范读奥菲利亚。槿蓁读着读着,竟感觉自己现在就是奥菲利亚面对着哈姆雷特,或许下一秒,她便要对着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发出“换我心,为你心”的毒誓了,她的感情就像一匹烈马,没命地照着悬崖奔去。她赶紧提出:“先生,我这脑子叫字母涨得生疼,咱们接着她歇会儿吧。”琐钧纳罕着笑了一声:“你英文那么好,看字母还能给你看头疼了?”槿蓁就愿意听他夸她,但她更想叫他知道自己除了英文以外其他的长处,就说:“比起字母来,我倒是对咱们自己的文学更爱一些,我打小就跟我母亲学昆曲,觉得杜丽娘一点也不输奥菲利亚,若是今日跟先生搭着演《牡丹亭》,我可能就不觉得累了。”琐钧看她的眼神异样地闪烁着,睫毛上好像都沾上了那种奇丽的、带着憧憬的光彩,心下觉得有种莫名的紧张,眼神不由得躲闪起来,正了正色才回她:“我倒觉得,西方的剧本和文学更与现在的风气相称,中国的戏老让人觉得忸忸怩怩,怯怯懦懦的,想说又不敢说,想爱又不敢爱,让人觉得累。”槿蓁惊叹他对于坦白的欣赏,可对于他否定自己爱的旧戏又觉得心里梗着块什么东西,憋得难受就说了出来:“坦白是好,可是有时候坦白了就一定有结果吗?我倒觉得,愁肠百结脉脉含情的,才更像我呢。”琐钧一听,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去:“呦,咱们乔姑娘对谁脉脉含情了?”槿蓁方知说走了嘴,悻悻地停了争论:“咱们还是重新看剧本吧。”
  
  书房门口,紫氤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子站在一起。那男孩子是紫氤的姨表亲,如今已经在外面找到了事情做,但看着还是有些不成熟的戾气。他看紫氤一直关心着书房的声音,有些不解地问:“打那乔小姐进来你就站在这儿听,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紫氤咂着嘴摇着头道:“我总感觉,她对我爸有种莫名的情愫。”那男孩子转头看她:“你的意思是……?”紫氤哼笑一声道:“知道聂胜琼和李之问吧?她就差给我爸也塞首诗了——‘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那男孩子还想说什么,紫氤一耸肩走了。
  
  这天离开沈家,槿蓁没忍住,开嗓唱了《天女散花》,才唱了几个字,就想起了琐钧对中国戏的意见,便噤了声。她母亲见她突然不唱了,便问她:“这平时都是你逗着我跟你唱戏,怎么今天自己停了?”槿蓁学着琐钧的话说了一遍,她母亲愣怔了一下,接着脸上的肌肉开始往下松了下去,喃喃地说:“不是那回事……不过也好……你不能走妈妈的老路,不能做个戏子……”槿蓁听她母亲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赶紧又去哄着;不过从那天之后,她也再没唱过京剧或昆曲,而是把热忱投向了英文。
  
  几天后,在学校礼堂,琐钧和槿蓁配合着朗读《唐璜》里海黛和唐璜的诗句。槿蓁明显觉得那场自己用了近乎炸裂的情感,因为她隐约看见台下有人垂头深思,有人摇头叹息,还有人,用了探针似的眼神看台上的两人,不时还跟身边的人说两句笑几声;更让槿蓁觉得心里不安的是,在她回到同学们中间之后,有个姑娘上来揽着她的肩道:“哎呦,不愧是沈先生的爱徒呦,人家唐璜读得深情,你就有一样的感情和人家相配呢!”槿蓁正忙着推开她,旁边又有一个,带着娇痴的笑喊了槿蓁一声:“小师母!”槿蓁这下真按捺不住了,一把把她按在椅子上——可她脸上是潮红而且难掩笑意的。
  
  这个时候,紫氤转过去看她,她俩对视之后紫氤眯起眼冲她笑了笑,笑得她心里发毛。紫氤笑过后,只是说:“待会儿咱们一同走吧——等着我父亲一起。”
  
  槿蓁同沈家父女一同出来,在门口见到了槿蓁母亲。乔夫人比琐钧大出个七八岁,可是并不见老,穿着身玫瑰粉绸衫,头发烫过,向上扫着,露出精致的下巴颏。她的眼里,好像总星星点点地,闪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槿蓁见她母亲来了,有些喜出望外,上去牵住母亲的手;她母亲拉着她,另一只手顺势朝后抵了抵她的脑门儿:“这孩子,今天这么光鲜,也不叫你妈来看看,还非让我这会儿再来。”槿蓁挎住她母亲:“我这不是怕您报社里有事吗?”又对着琐钧和紫氤道:“这是我妈妈,之前是个唱昆曲和京剧的名角儿,如今是报社的编辑呢!”紫氤转着她那黑眼珠儿,问了槿蓁一句:“槿蓁,你也是,你为什么不叫伯母来,听听你和沈先生的海黛和唐璜?”说罢只定定地看着她。槿蓁觉得她这话里有别的意思,刚要开口,琐钧就替她说了:“人家不是说了吗,怕自己母亲有事呢——原来乔夫人这么有才能,怪不得槿蓁像你。”乔夫人好久没听有人这么夸她,一激动就多说了几句:“呦,我可不想让我闺女像我!沈先生,不怕你笑话,我母亲之前——是给我父亲做姨太太的哟!所以我差点也被贱视了,差点给槿蓁她爸爸做了姨太太;只是我不甘心啊,我是有能力的,我总不能被忍践踏的。所以我才勤心地去学些东西,以待求得更好的;只是后来那大太太过身了,她爸爸才又找了我——不过说起来,那大太太一直病着,又好要烟抽,因而她爸爸对她,到底是欠着些意思——唉,说起来也真是!她父亲外面有公事要忙,回来还要料理病人,我看着他奔忙,心里也替他累得慌。真的,要我说啊,为人妻的,到底不该把事全交给男人,靠着男人能靠到几时?自己有份事情做,才靠得住!”
  
  紫氤听到后面,越听什么“大太太病着”、“靠着男人”之类的话,越觉得像自己家的事;再想想槿蓁平日对自己父亲的那种超越了学生和女儿的情感,不由得心里犯膈应——槿蓁她母亲口口声声说着“不当小”,可话里话外总让她觉得这女人靠做了人家的填房而骄傲;她一急,话就从嘴里滑了出来:“是啊,槿蓁像您,但不知哪里像呢?经历上像?人格上像?”乔夫人还不懂机关,槿蓁可明白,她这话里是怎样的含沙射影,只得接着她说:“自然是人格上了——我同我妈一样的独立勇敢呢!妈,您说是不是?”乔夫人拿手揉揉女儿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慈爱:“正是呢!她人格上像我,经历上才能不像我!——不过,你如今这样,也多亏了沈先生不是?沈先生,得谢谢您提携她,她平日也总在我眼前说先生这样好那样好,有时说多了说过火了,我就跟她说,她这些话,叫人家听了去,难免觉得羞得慌呢!……”
  
  她只管兴兴头头地说着,一旁的紫氤可是听得直攥拳头,听到什么“羞得慌”,她又开腔了:“这学生夸老师,有什么可羞的呢?伯母可记得她都说了什么?”
  
  乔夫人轻笑了两声正要学,槿蓁赶紧把话头拦下了——她怕她妈把她平常说的那些暧昧的话学出来,就自己打圆场道:“沈紫氤,你怎么这么小气?我父亲走得早,他在的时候我们又不常说体己话;如今见了你父亲,他待我好,我也感念他的好,日子一久我就拿他当了父亲,在我母亲面前我就像女儿谈父亲一样谈了几句,是过分亲昵了,可能说明什么呢?”琐钧听罢槿蓁的陈词,也不管她是不是真心这样想,只觉得心里受用,就接下去说:“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槿蓁这姑娘我也喜欢,以后,我给你一份父爱!”槿蓁觉得自己得着个机会堵堵紫氤的嘴,就笑着说:“先生待我够好的了,再好一点,只怕紫氤该吃醋了呢。”她说完,挑了挑左眉,勾了勾左边嘴角,看向紫氤;紫氤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喃喃道:“我吃醋?我哪里吃得着你们的醋呢。”​​​
  说到这儿,乔奶奶脸上显出不适的神色来:“现在想想当时自己那样,都觉得无比的恶心。孩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要你记住:不能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言碎语,你就把你热爱的东西丢了;还有,真挚的爱情,是不会让你以丢了人格、撒娇卖相来获得的。想想那段所谓的感情,真像海上唱歌的塞壬,当时觉得美丽,却不知道它的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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